樊笼  第81页

苏倾在外头架好牛车,待他们都坐稳了,这方扬起鞭子,轻叱了声驾。

深冬的清晨尤其寒冷,呼出的气在面前瞬间团成白雾。寒风迎面打在脸上又冷又麻,激的人浑身直打了几个激灵,本来一夜未眠的困顿倒是让这冷意给驱散了去。

“无我大师,昨夜真是辛苦您了。待子期痊愈,在下定会带着他给您登门道谢。”

“哪里使得这般。既然我收了夫子的辛苦钱,跑上这趟差便是应当,谈不上个辛苦。”

“不管怎么说,子期能转危为安也是多亏您呐。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常被教导要知恩图报,这回您救了子期,他改日登门拜谢着属应该。”

书院夫子说的义正辞严,不等苏倾拒绝,却是转向他的两位学生,借此机会教导的学生们做人定要谦卑感恩之心,接着又慢悠悠说起仁义礼智信那套大道理来。

苏倾轻扬着鞭子,迎着江夏城寒冬清冽的空气,目送着着周围飞快倒退的街景,淡淡失笑。

沈子期失神的目光定在那灰色的僧袍上好一会。

车板上的两位同窗正襟危坐的听着夫子讲学,自然没发现他已清醒了过来。

目光又在那少年僧人的腰侧停留了会,那里一如既往的别着把剑鞘朴实无华的短剑。沈子期又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记得这少年僧人。

他第一次见这少年僧人并非是在江夏城,却是在通往豫州的路上。

那时他携着舅母一家扶棺归乡,恰见路上少年斗笠蓑衣,仗剑骑马迎面而来。

了然一身,逍遥超脱,真是像极了他年少时候的梦。

他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几眼。

斗笠下的少年面容隽秀清雅,淡眉如水,颇有一番舒朗气质。看清了少年容貌的那刻,他的胸口却如沉闷的鼓声砸过,沉重的几乎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这少年,竟是像极了……

没等他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凉州城墙上挂的尸骸赫然浮现在他的脑中,当即令他脸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

那人的尸身,至今还于凉州城墙高高悬挂。

晃悠悠的牛车一阵颠簸。不知冷还是其他,沈子期忍不住拥紧了身上厚毛毯。

毯子软和厚实,没有任何的熏香,只带着些清冽的气息,犹如这清晨干净无垢的空气般。

那日之后,隔了一日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越趋近年关天越冷,苏倾就愈发的不愿出门了。

又过了数日。好不容易见着天放晴了,风也没那般大了,这日,苏倾正想着将家里柜子里放置的,有些潮湿的衣物拿出去晾晾,却听得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苏倾有些奇怪的出去开门。

门外,身量颀长却单薄的少年提着两包粗茶,低头垂眼的站着。听得开门声便缓缓抬起头,微褐色的眸子正好与她疑惑的目光相对。

顷刻间,苏倾便记起他是谁。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浆洗的发白的单薄衣衫上略过。这一眼,苏倾没略过他同样单薄削瘦的身材,以及他提着茶叶的那皲裂豁口的双手。

“不必了。”苏倾道:“若你是来感谢我的话,那就不必了,你的夫子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

沈子期摇摇头,坚持将手里的谢礼递过去:“大师收下罢。你若不收,夫子定会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声音干涩,语调毫无起伏,有如迟暮的老者一般生机乏乏。

苏倾没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见他脸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外头仅仅套了件单薄衣衫,明明冷的发抖却依旧挺直站着如青松,便知是个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苏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谢礼。不过接下后,却从袖中掏出一葫芦状的小瓷瓶,递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银钱,如今又收了你谢礼,倒是我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总觉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这瓶脂膏,也好让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冻疮,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看着少年离去的单薄身影,苏倾关上门的瞬间叹了口气。无论哪个时代,贫寒人家的学子求学都着实不易。

第89章 怡景宫

显德三年秋。

朝看东流水, 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觉,苏倾在江夏城已度过了三年光景。

赶着牛车迎着夕阳余晖, 苏倾听着后面书院的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秋闱试题, 不免想起当年高考后同学们疯狂找人对答案的情形,唇边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来。

这三年她的日子过得清简如水, 闲时无事时,她甚至还学会了腌菜,熏腊肉, 酿米酒,晒春茶……每逢雨雪天气,她便懒散些,出不了门时便会倚在栏前听雨,看雪, 或沏上一壶粗茶, 喝到冷却。

日子虽清简, 却也舒心,更何况有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相伴,她也不至于耳目闭塞, 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势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党相争, 党争异常激烈。王巫党争由来已久, 不足为奇,倒是后来居上的宋党,着实出乎人意料。宋党以两江总督宋毅为首, 短短三年间硬是将存在感微弱的中立党派拉成了气候,其手段谋略可见一斑。再兼之有御史台坐镇,如今宋党已是羽翼已丰,与王巫二党相争都丝毫不落下风,便是当今都要顾忌三分。

苏倾听后入耳便罢。

那人如何与她再不相干。

这日苏倾在后山放牛时,沈子期恰好从书院下山来,见她在此处,便搁置了背上的书篓,熟练的翻出书篓里的一把镰刀,开始弯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铺展开晾晒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隽秀的脸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清风朗日的午后,犹如一副秋日剪影图。

三年来,沈子期每每下山时,总会寻些间隙替她做些活计。或是割了青草晾晒,或是清理牛粪污物,再或者是搬运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计。

开始苏倾自然是拒绝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与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时默默的将晾晒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门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处,苏倾心里哪里过意的去。旬休日时便专程在山下等着他,诚挚的道了声谢,又与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却未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着书篓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几日,她的院门口依旧会被放置一堆整整齐齐捆好的青草。

苏倾便知那少年执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劝,只是每回旬休日时会捎上他一程,坚持不收他的费用。

沈子期在这厢事上倒没执拗到底。二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计,她免他的车费。

久而久之,两人便多了几分熟稔。见面时虽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可到底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话不多便是。

苏倾看着远处弯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时间,足矣将一倔强稚嫩的少年郎,变成一隽永清瘦的青年。

沈子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然后撇过脸下意识的朝苏倾的方向看过来。

远处的少年僧人迎风而立,萧萧肃肃,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那遗世而独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默默转过脸,然后将镰刀擦好收起在书篓里。

苏倾却又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每每看她时,仿佛是在通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沈子期背了书篓朝她的方向而来,苏倾见了,便回了神迎上前几步。

“今日并非旬休日,你下山来可是有要紧事要办?”

沈子期摇了摇头:“并无紧要事。不过是去城里卖画罢了。”

苏倾了然。

沈子期画技一绝,各种人物、山水、花鸟画都能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而他的画也颇为畅销,在城里也小有名气。

虽她了解的不多,可从这些年他的只字片语中也了解到,他年少失怙失恃,寄居在远房舅父家中。前几年舅父也病故了,打那以后,全家人的生计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好在他还有个画画的手艺,靠着卖画,他养活了一家老小,也供自己读了这几年的学。

撂开这些纷杂思绪,苏倾上前牵牛,道:“正好我也要入城采买些家用,我便捎你一道去罢。”

沈子期并未说话,只默默的上前替她牵牛,之后到了牛棚里抬了牛板,架好牛车。

通往城里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只到了市肆街口时,沈子期下了车,然后低声道了句谢。

苏倾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紫禁城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樊笼 第60节

怡景宫的奴才们今个忙的脚不沾地,不时的端着碟盘汤碗的进进出出正殿,便是主子身旁最得力的大宫女今个也不敢有片刻躲懒,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挥众人端菜,试菜,上菜,布菜……唯恐有半点遗漏。

原来今个是宫里头宋贵妃的生辰,圣上特意开恩,允了宋贵妃的家人入宫探望。

屋内的欢声笑语传到了殿外。

宋贵妃身边的得力大宫女沉香,忍不住拿眼角朝殿里小心扫了扫。嵌八宝琉璃屏风后面,一个轩昂挺拔的背影隐约透过屏风勾勒出来,沉香心里不由怦怦乱跳,心慌意乱的忙收回了眼。

想起娘娘之前对她殷切嘱托的一番话,她面上不由生了两坨红晕。

怡景宫正殿内,一身华丽宫装的丽人居主位而坐,身旁两侧分别坐着一面目慈和的老太君和一身着仙鹤补子朝服的官员。

这宫装丽人不是旁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