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天香  第4页

坐上骡车急忙而去。

骡车驶过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紫竹林畔时,绣春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深蓝的夜空之下,银色月光如流水般无声淌泄在自家的一片屋顶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浓彩轻墨的风景画,美得不似人间。

苏家很快就到。虽夜已深,大少爷那院里却灯火通明。产房外苏景同和苏太太都在等着了。丫头婆子端水拿盆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停。

这个世代产妇生产,若没意外,一般用的都是产婆,与郎中并无多大干系,所以绣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净手后入了产房,见里头已经围了两个产婆。

杏娘忽然发动要生了,不管不顾地便一直嚷着绣春的名,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焦虑。正疼痛着,见她过来了。也不知怎的,这女孩年纪虽小,却仿佛带有一种能叫她心安的力量,一时心便宽坦了下来。她既心定了,这又是第三胎,生产过程自然顺利。绣春在边上搭手帮着,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凌晨,婴孩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个带把的小哥儿!”

产婆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刚在温水里绞过的柔软布巾擦拭着婴儿,大声报喜。

不止产妇,便是边上的绣春,也替她大大松了口气。

昨日苏家大少爷那一番爱妻之语虽叫人动容,但绣春也知道,倘若有选择,他应也不愿意违逆自己的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这样要继承家业的长子。一旦真的因为这种事与家人闹翻,就算苏大少爷自己不后悔,杏娘的心理负担可想而知。这一点,单看自己的父母就知道了。绣春记得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直因了父亲与祖父因她决裂而心存愧疚,甚至还想过偷偷回去求祖父谅解父亲,只不过被父亲知道后,阻拦了而已。

等在外头的苏家人也听到了,欣喜若狂。原本还在生闷气的苏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苏景同更是高兴,不顾身份接连嚷了两声“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绣春看了下产妇,见她只是略有些疲惫,其余都好。知道她昨天突发子痫,主因还是心理负担。现在生了儿子,心理彻底放松,想来应该不会再犯。也笑着恭喜了几句。

苏景同对她十分感激。封了谢银,又要亲自送她回家。绣春知道他此刻的心定都飞到儿子身上了,哪里要他送?谢绝了。苏景同便仍让黑皮送。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正站在那里说话,边上的一个苏家下人忽然指着云水村方向失声大叫:“看,那边!失火了!”

绣春一惊,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村尾自家那个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势看起来不小。隔了这么远的路,都能见到红彤彤一大团的火光。头皮瞬间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飞奔而去。她入村口时,村里有发觉的村民拿了扫帚水盆等灭火之物,一边敲打着唤醒还在沉睡中的旁人,一边随了绣春一道往火光起处奔去救火。终于赶到自家门前的那条青石道上时,绣春简直无法呼吸了,整个人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还抱了侥幸之心,盼着只是自家边上的竹林着火。但是现在,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幅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起火的正是她家的那三间屋舍。

这半个月来,接连没下雨,天本就干燥,今夜又有风。火借风势,此刻早吞没了整座房子,边火甚至已经燃着了近旁的竹林。火舌卷着燃烧的茅草和竹枝四处飘舞,火星子发出啪啪的爆裂之声。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烤炙着皮肤的那种灼热。

附近并没有看到父亲陈仲修。自己离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绣春大叫一声往里冲去,被赶到的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进去!”

村民们纷纷赶到,用手中扫帚和盆桶里的水去灭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势丝毫没有减小。

绣春的一双眼被火光染透,赤红一片。她奋力挣扎推开抱住自己的人,不顾一切继续往门的方向冲,靠近之时,火星迅速溅燃了她的头发,她丝毫不觉,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冲进去,把还在睡梦中的父亲抢出来。刚冲入几步,正此时,“喀拉”一声,近旁的一竿茅竹被火烧断,半截带了余火的竹竿挟了呼呼风声朝着绣春当头砸了下来,眼见就要砸中她头顶,身后传来一声“绣春”的大叫声,赶了过来的苏家二少爷苏景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脚下收不住势,扑跌在了地上,那截带火的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后背。火苗迅速透过薄衫燃到了他的皮肉,苏景明哇哇惨叫,边上的人回过了神,慌忙挑开竹竿,将地上的苏景明和绣春齐齐抢了出来。

绣春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抬头,“哗啦”一声,面前的整间屋轰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溅出密密如流萤繁星的细碎火苗,疯狂地上冲,一直冲到十数丈高的夜空之中,这才如同礼花般在夜空中飞散熄灭。


绣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最后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一个月后,陈仲修的丧事早过去了。绣春受的几处轻微燎伤也恢复了。只是苏家二少爷当日为了救她,被燃着的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烧伤。好在并不十分严重。苏家已请了杭州城里最好的烧伤大夫来看过。但因了最近天气热,一时还没有好全。

陈家出事后,绣春便一直暂住在丁三嫂家,父亲的后事也是苏大少爷和村人帮忙料理的。她知道二少爷还在家中养伤,有心想去探望下。只是考虑到他家新近添丁之喜,自己却是热孝身,过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让黑皮传了个口信表示她的谢意。苏太太心疼儿子,起先难免有些迁怒绣春,又怕儿子跑出来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时,待儿子伤势渐好,想起陈家父女往日的好,偏却遭此厄运,渐渐也转唏嘘感叹。知道陈家所有东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烧得干净,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过去,安慰了几句。

将近黄昏,暮霭沉沉而降。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迷离细雨。雨点打在近旁的竹林梢头,时疾时缓,一阵风过,发出或轻或重的沙沙之声。绣春独自坐在竹林旁的那块石头上,浑身渐渐湿透。雨水开始沿她发梢一滴滴地坠落,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坐着,木然望着前方的一片空地。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大半个下午。

就在一个月前,就在她此刻停脚的这块大石畔,那个晚霞落满天的黄昏里,她还曾高高兴兴地迎接父亲的归来,给他过四十整的生辰。一切就像还在昨天,父亲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可是一转眼,物是人非。她熟悉的十几年的家消失了,被大火夷为平地。面前的那个地方,如今一片残垣。只有那几株被大火烧得枝叶半焦面目全非的枇杷树还默默立在原地,见证着当日曾发生的那一幕惨烈。


泪水混合雨水,淌满了绣春的一张脸庞。

头顶忽然一暗,身后有人撑了把伞靠近,替她遮挡风雨。

“绣……绣春……”

她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叫自己的名,抹了把脸回头。

是苏景明。他的手上高高举了一把伞,用力地撑住她。用他那双如林中幼鹿般的纯净双眼望着自己。


绣春点头,又摇头。泪涌得更凶。

苏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红,跟着也哭了起来。


绣春道:“我没哭。刚才是有只虫子飞我眼里。你看,我已经好了。二少爷你也别哭了。”

苏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

“真的。”

绣春微笑着,点头。

苏景明见她笑,终于也止住了泪,跟着破涕而笑。

绣春爱怜地伸手擦去他脸颊上兀自还挂着的眼泪。猜他应又是偷跑出来的。眼见天色已暗,怕苏家人着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爷,我送你回家吧。”

绣春送苏景明到了苏家门外时,雨渐渐也停了。苏家人才刚发觉二少爷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绣春了,旺财黑皮几个正出来要去寻,迎头碰到了。

“绣春,你不要怕。我一定会让我娘接你到我家来的!”

苏景明进去的时候,还不停回头这样安慰她。她笑着朝他摆手,示意他进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门里后,收了笑,转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爷在吗?烦请你让他出来下,我有点事。”

黑皮急忙点头,转身匆匆入内。没片刻,苏景同便出来了。远远看见绣春侧立在门外的一株石榴树下。树上榴花胜火,树下白衣如玉。她鬓边缀了一朵寄托哀思的小小的白绒花,脸庞也如这绒花一般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目光正平视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静。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绣春姑娘,你找我有事?”

“前些时日我爹的丧事,还有杭州府衙那边的事,承蒙您一直在操持。更遑论那日二少爷相救于我。绣春十分感激。本是该早早上门道谢的。只是热孝在身不便登门,今日在此一并向大少爷道谢了。”

绣春转身朝向他,说罢,朝他郑重行了女子的裣衽之礼。

苏景同叹息一声,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令尊在此十数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乡民,我十分敬重。不想此次竟出这样的意外……实在是令人扼腕。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何足挂齿。你如今可还好?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绣春道:“实不相瞒,我寻大少爷出来,除了道谢,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绣春道:“我听我父亲生前说,我家在上京之中有户旧亲,十分信靠。我想前去投奔。我听说大少爷过几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载我一程?到了淮安后,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苏景同立刻道:“区区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后,我家商号也有船去往上京。正好还可一路捎带你过去。”

绣春微微一笑,朝苏景同再次道谢――

第5章

九月的风拂面而过时,已带些微凉的秋意。当云水村的村民们开始忙着采收秋茶的时候,这一天,绣春一身简单行装,坐上苏家的马车,粼粼往城中而去。


上京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她曾经遥想过那片万丈红尘下的九天阖闾和万国衣冠,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朝那城阙而去。前路对她而言,也是烟云笼罩。她没有未卜先知的大能,并不能看清未来。但是她必须要去。

这一辈子,她都将无法忘记大火过后的次日,她在废墟中最后寻出父亲时的情景。宛如一场噩梦。可是一切却都是真的。那样一个潇洒犹带名士遗风的人,最后竟就这样猝然被毁,毁于这样惨烈的方式。


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她也终于能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之后,几乎是凭了第一感觉,她便将这件事与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