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香浓  第11页

笃定。
陆明玉隐约猜到了,祖父八成以为是祖母托她来的,她若承认,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计。但陆明玉不怪祖父这么想,毕竟她太小,还没到懂得用这种办法当和事老的年纪,祖父有怀疑的理由。
点点头,陆明玉茫然地望着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陆斩浅笑,没有回答,往旁边挪挪,然后抱孙女坐到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阿暖想说什么?”
陆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头,攥着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祖母说祖父要把姑姑带走,不让祖母见她……我问为什么,祖母说祖父不喜欢她了……祖母哭完洗脸,我觉得祖母不妆扮更好看,祖母说不妆扮看起来好欺负,她怕别人因为她笑话爹爹跟姑姑……祖母还给我讲了她是怎么遇见祖父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似东一句西一句,里面却有小孩子简单的逻辑。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该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陆明玉仰起头,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抽搭着求身边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别凶她了,别带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说她想搬回石头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说越哭得厉害,最后靠到男人怀里,眼泪全都抹了上去。
陆斩听着小孙女单纯的哀求,听着小孙女的抽搭,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可能真的分开妻子与女儿,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边,第二天她肯定素装打扮温柔小意,变回他喜欢的样子,今早妻子却没有改妆容,陆斩以为妻子彻底看虚荣胜过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闷气,借女儿发泄了出来。
原来她当真了,还大哭了一场?
陆斩有点坐不住了,先诚心哄孙女,“阿暖别哭了,祖父吓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会继续待在宁安堂哄阿暖,阿暖别哭了?”
“真的?”陆明玉慢慢止住哭,泪眼朦胧地问。
陆斩一边帮孙女擦泪一边点头,脸上再无冷峻尚书的威严。
陆明玉咬咬嘴唇,得寸进尺,“那,那祖父现在就去跟祖母赔罪?你都把祖母吓唬哭了……”
陆斩这辈子还没让一个女人使唤过,可对上孙女嘟着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样,陆斩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捏捏孙女脸蛋,用悄悄话的语气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
无论什么人,在单纯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种架子。
陆明玉小脸不争气的红了,实在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祖父,哄起人来竟然这么……温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误祖父祖母和好,陆明玉随便抹抹眼睛,飞快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飞越远。
陆斩收回视线,捏捏手里的画卷,静坐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去后面宁安堂哄妻。
石头房子虽好,但他绝不会叫她搬回去。

第12章 012

宁安堂。
陆明玉抱着画轴急匆匆离开后,在外面守了许久的兰嬷嬷悄悄走到内室门前,挑开一丝帘子,看到里面朱氏侧对她坐在书桌前,微微低头看手里的画。四十岁的女人,脸蛋白皙细腻,淡妆轻扫,柔美温婉,之前还哭得肩膀颤抖,现在只是眼圈隐约泛红,嘴角竟然是翘着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里。
兰嬷嬷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这个乡下出身的村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与老爷相识那阵子,她刚来宁安堂伺候时,夫妻俩还和和睦睦的,每当老爷上朝当差,朱氏要么乖顺地给老爷做针线,要么去院子里赏赏花逗逗狗,更多时候会单独坐在窗前,托着下巴浅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时一样。
默默看了片刻,兰嬷嬷轻轻咳了咳。
朱氏抬头,对上兰嬷嬷戏谑的目光,她飞快卷起画轴,笨拙解释道:“阿暖画了一幅画,我瞧着还挺好看的。”
兰嬷嬷对画里的内容并不好奇,隔着几步欣慰道:“还是四姑娘会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画幅画了,何苦劝得口干舌燥临了还一点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纪,脸皮却还薄得很,低下头,红着脸乖乖给人打趣。
“好了,您开心就好,多大点事也至于哭,老爷那么喜欢您,肯定不会真那么做的。”调侃几句,兰嬷嬷扶起朱氏,往梳妆镜前引,“来,老奴再给您重新打扮下,一会儿要摆饭了,别让小丫鬟们瞧出来。”
朱氏点头,坐好了,见兰嬷嬷要拿那盒涂上后脸蛋会显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叹道:“算了,以后就这样简单打扮吧,不用折腾了,阿暖说得对,我这样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贵别人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历,保持原样还能得个返璞归真的夸赞,况且我自己瞧着也顺眼。”
她只想让兰嬷嬷帮她遮掩泛红的眼圈,这么大年纪了,叫丫鬟瞧出她哭过,肯定要笑话。
兰嬷嬷动作一顿,目光在镜子里与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拒绝她而心虚躲闪,反而朝她笑了笑,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兰嬷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四姑娘小小年纪,还懂得什么叫返璞归真?”
朱氏露出一个特别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样聪明。”
她长在乡下,没有读过书,进京后闲暇较多,每天学一点,总算会几个成语了。轮到一双子女,女儿像她,读书有些吃力,但女红一点就透,温温柔柔的,在闺秀里面人缘不错,儿子就厉害多了,比丈夫还聪明,才十一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儿子命不好,考中不久与几个公子哥儿出游,意外摔下山坡,别的地方没事,坏了眼睛。
想到伤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聪明,要是个小子,过几年也能考秀才了……”
兰嬷嬷识趣地先帮朱氏梳头,等朱氏过了这股伤怀劲儿,她才微笑着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话乍一听有点道理,但她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您要是个七品小官的当家夫人,化淡妆是应该的,出门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见到了,会夸您本分,可您是尚书夫人,威风了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来,那些最爱议人是非的太太们准以为老爷冷落您了,才叫您没了耀武扬威的底气。老太太,一旦有了这种传言,不但您会让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会被旁府的姑娘们轻视,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亲生的就好了,那样有三夫人给四姑娘撑腰,您也能轻松些。”
朱氏闻言,早上丈夫冷声训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头。
是啊,她已经被丈夫冷落了,没了里子,要是连面子都没有了,往后还怎么给孙女撑腰?
再看向镜子,朱氏眉尖儿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动摇一样,在兰嬷嬷的提醒下迅速坚定起来,“那就……”
话未说完,忽见门帘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
朱氏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边的丈夫。
她坐着,再震惊也只是浑身僵硬,坐得依然稳稳当当,兰嬷嬷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一直从脚底窜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着眉笔的手瑟瑟发抖,老爷什么时候来的?老爷听到了多少?
眼看陆斩越走越近,兰嬷嬷吓飞的魂魄还没回来,但多年的本能驱使她稳稳放下眉笔,立即朝男人行礼,“老爷。”
得到提醒,朱氏慌张地站了起来,顾不得还披散着的长发,绕过椅子准备见礼。
陆斩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扫过,及时上前握住她手,声音远远比平日温柔,“我早说过,在我面前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朱氏或许无法理解丈夫冷峻脸庞下隐藏的心事,但夫妻这么多年,她能根据陆斩的声音变化猜测他心情。他这么温柔地说话,是不生气了吗?可早上还那么冷,她也没做什么,他怎么就变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气抬头,不安地打量丈夫。
怯生生的眼神,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
除了幼时双亲离世,除了当年儿子眼盲痛苦他束手无策,陆斩这辈子没有落过泪,但此时此刻,看着妻子虽然貌美却早已不复年轻丰韵的脸庞,陆斩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她变了,一直怪她不听劝,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够好,才糊里糊涂浪费了二十年,过去的二十年,他与朱氏本可以过得更好。
“下去吧。”余光扫了眼定在那边的兰嬷嬷,陆斩平静道,话里残留一丝因朱氏才有的温柔。
声音入耳,兰嬷嬷松了口气。她与周老姨娘一样,原来都是老爷身边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爷将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继续做丫鬟,不久朱氏进门,老爷安排她伺候对高门大户一无所知的朱氏。所以兰嬷嬷很熟悉老爷的脾气,老爷如此心平气和,肯定没听到她刚刚对朱氏的劝说。
欠身,兰嬷嬷低头退了出去。
人走了,屋里就剩夫妻两个,朱氏悄悄抬眼,丈夫居然还在用那种奇怪又让人心慌的眼神看着她。朱氏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先拉开距离,只是才动,手就被人攥紧了,“你给阿暖讲咱们以前的事了?”
陆斩一手攥着妻子的手,一手举起一卷画轴。
朱氏莫名心虚,低头辩解,“阿暖问我老家房子什么样,我给她讲,讲着讲着就……”
孙女人小,问题特别多,问完房子又问她哪年遇见的祖父,她嘴快,不知不觉都说了。
陆斩想象得出祖孙俩相处的样子,他笑了笑,松开妻子,打开画卷铺到桌子上,诚心赞道:“阿暖天分不错,光听你说就能画得这么像。”孙女才七岁,假以时日,在作画上未必会输给天资聪颖的儿子。
话题够轻松,朱氏身体放松下来,因为丈夫和颜悦色的,她也暂且忘了早上的训斥,从画筒里取出两张画,展开给他看,“没有,阿暖第一次画的时候,画一处就问我对不对,改了好几处地方,第二次稍微好点,阿暖怕你不喜欢,又画了第三幅,还担心迟到害阿筠她们等呢。”
陆斩看过两幅画,不禁失笑,喜欢小孙女的可爱,又欣慰小孙女倾注在这份礼物中的心意。
他低头看画,一旁朱氏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地痴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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