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55页

  “我回了。”
  他笑着说,仿佛昨日才刚离去。
  “昨日听你阿耶讲,你前些时日一直病着,如今身子可好了?”
  白鹭洲上奴仆成群,洛神极少有独自处着的时刻。但住在这里,依然总是还会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
  尤其在这样弥漫着淡淡江雾的冬夜里。
  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很暖,望着她的两道目光含着笑,亦带着浓浓的关切之色。
  洛神脸竟悄悄有些热了,垂下眼睛,视线盯着他衣袍的下摆,嗯了一声:“已经好了。”
  片刻的短暂沉默。
  她虽垂眸,却也感觉的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方意识到自己竟只穿了件在屋里的中单衣裳便跑了出来。
  更甚,右脚脚底传来一阵凉意,才发觉脚上那鞋跑掉了,此刻是光着只脚,站在地上。
  洛神顿时大窘,也不觉冷,只想快些回去。
  “我先回屋了……”
  她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句,转身匆忙要走,肩膀却忽然感到一暖,回头,见李穆竟脱下了他的外袍,走了过来,罩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衣裳很大,又厚又暖,里头仿佛充满了他身体的热气,一落到她的肩上,云团般地,便将她整个人裹住了。
  洛神再次定住了。
  李穆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底满是笑意,仿佛面前的她,还只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
  他替她收了收衣襟,视线随后越过她的肩膀,仿佛看到了什么,走了过去,捡起她方才跑丢的那只软底趿鞋,回来,蹲到她的面前,一手轻轻握住她的右脚腕,稍稍抬高了些,随即帮她穿回了鞋。
  身后传来了一阵纷乱乱的脚步声。
  阿菊人胖,没洛神身子轻盈跑得快,终于追到了这里,看见李穆竟真的来了,小娘子不但身上裹着他的衣裳,他竟还蹲着,似在替她穿鞋,硬生生地,刹了下来。
  侍女们也赶了上来,见状,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
  阿菊面上的神色,却似打翻了一个酱料铺,五味杂陈。
  “小娘子,你回来——”
  她捂住跑得有点作痛的肚子,伸出胳膊,似要将她人捞回来。
  李穆替她穿好鞋,手便松开了她的脚腕。
  但肌肤却仿佛还留着他掌心触上时的那种感觉。
  暖洋洋的,稍带了点磨砺之感。
  耳畔忽听到阿菊的声音,洛神顿时醒悟了过来,不止脸庞,连耳朵根儿都烧了起来,被针戳了一下似的,险些跳起来,后退了一步。
  阿菊赶紧借着向李穆见礼的机会,腾地一下,站到了洛神的面前,将两人分开了。
  “李郎君怎此刻才来……白日间长公主一直在等着……”
  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儿,一边说话。
  李穆微微点了点头,却未应,视线只落到了她身后洛神的脸上。
  “我有一事,想和她说。”
  阿菊还要开口,洛神已经点头:“进来吧。”
  阿菊的强行插入,终于将洛神从方才的窘境里给解救了,定下神,见他仿佛确实有话的样子,自然不会拒绝。
  阿菊张了张嘴。
  长公主不在,他两个又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说讲几句话,此刻就是要同房,只要小娘子点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阻止不了的,眼见洛神转身往里去,那李穆也跟了上去,急忙叫了个人去追长公主,自己也匆匆跟了上去。
  洛神将李穆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引他至花厅,叫他稍等,随后回卧房,换上衣裳,梳好头,又穿了鞋袜,照了照镜,上下无不好,这才亲手拿了他方才脱给自己的那外衣,回了花厅。
  洛神叫人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将衣裳还给他,道谢。
  李穆一笑,接了过来,并未立刻开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洛神被他瞧得又有点不自在了,想起他方才一来就问自己的病,虽然目测他手好脚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但所谓礼尚往来,自己似乎应也问候他一句。便依样画葫芦地问:“你打了个大胜仗,很是了不起。先前可曾受伤?一切都好吗?”
  李穆一怔,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对上对面那少女望来的一双明亮眼眸,恍惚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当他脱衣,在那女子面前露出了满背伤痕,当时另一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心疼的美丽眼眸。
  她还是她。这一刻,这双似曾相识的美丽眼眸,也依旧这样看向自己。
  但在这双少女的眼睛里,他却再也体味不到当初那种曾叫他一见便为之心软,甚至甘愿为她奉上一切的情动之感了。
  上回射中了他的箭,穿透甲衣,入肉后,所幸箭镞被肋骨所挡,未深入肺腑,但也击裂了一根肋骨。
  这种伤于他而言,只是小伤,养到现在,早无大碍,行动皆自如。只是偶尔有时发力,还隐隐有些作痛而已。
  李穆回神,一笑:“我无事,未曾受伤。”
  洛神郑重地点头:“无事就好……”
  “阿耶说你今日会来的。我原本以为你白日来……应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
  她其实是想问他和那个朱霁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忍住了,只这样试探了一句。
  问完,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他双眉微微一动,视线再次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弥,你如今愿不愿随我回?”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洛神一愣。
  “是这样的。我想先问下你自己。倘若你也想留在家中再住些时日,我便迟些,等这阵子忙过了,年后再来接你。倘你愿随我回京口,我便带你走。”
  洛神呆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母亲先前去京口接她时对他母亲的态度,厌烦她的阻挠,如今恰又升了官,事情忙碌,所以不想再多费心力接她回去,这才故意说是问她自己的意思?
  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丝羞恼和委屈。
  先前可是他处心积虑,非要拆人姻缘把自己给娶过去的。如今才不过三两个月,才升了个卫将军,竟就开始嫌她了?
  她倏地起了身,昂起了骄傲的一只小下巴。
  “你忙你的事去吧!我不必劳烦你再来接了,住家里很好!不早了,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李穆伸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不由自主,便又转向了他。
  他望着她笑,眼神里又似带了点无奈,说:“莫自己胡思乱想!我是想立刻接你回去的。但你母亲不放你,倘若你自己也不愿回,我也不想太过勉强于你,故先来问下你的意思。你若肯随我走,我便等你母亲回,和她说清楚了,带你走。”
  他耐心地解释。
  洛神心里立刻舒服了,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眸。
  “阿弥,你可愿意随我走?”
  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怎么办?
  是随他走,还是继续住在家里?
  洛神忽然迷糊了,甚至隐隐有点慌张起来。
  她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低垂螓首,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那我便留下,等你母亲回。”
  片刻后,耳畔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
  洛神慢慢抬起眼眸。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他已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
  ……
  通往白鹭洲的这个私渡口建有一排平屋,日常驻着守卫和供守卫驱用的马匹。
  阿菊来时乘的车,就停在这里。
  萧永嘉恨牛跑得慢,叫人改套双马,点齐了人马,自己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全力赶往青溪园。
  车颠簸得厉害,有时跳得萧永嘉几乎坐立不住。
  但她却分毫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只是满心遏制不住的怒火。
  那日她去道观替女儿祈福,过后乏了,去后殿那间专属她所有的云房里歇息。
  这并非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躺下没片刻,内室深处,竟出来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年。
  这是何意,又是何人安排,萧永嘉自然清楚。
  她拂袖而去,过后将里头的人全都赶走,但心里的那口恶气,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消尽,想起来还叫她感到愤怒和耻辱。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某种无人可诉的悲凉,这些时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在旁人眼里,她萧永嘉到底是有多可怜,连那个老虔婆也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了这一出!
  这就罢了。叫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霁月那个贱人,到底是轻视自己到了何种程度,才胆敢把手伸向自己的女婿!
  还有那个李穆,她果然没有看错,出身卑微不用说了,这等人品,竟也叫他赚走了自己的女儿。
  高峤这老东西办的好事!
  这样也好。
  新仇旧恨,今晚一并算掉,然后她再替女儿彻底了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再快些!”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又喝了一声。
  “啪”的一下,车夫甩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建康冬夜空旷无人的郊外道上,这行人马,朝着东郊呼啸而去。
  ……
  戌时末,东郊青溪园外的那条车道之上,漆黑得犹如一个鬼境,只有车道尽头那扇大门前的两团灯笼发出的幽幽红光,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魅惑之感,吸引着夜路之人朝它奔去。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一个男子独自纵马到了园子门前,下马叩门,早等在那里的门房开门迎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请帖,见请帖无误,出于好奇,偷偷看了眼来人,不禁惊讶。
  那人冲他一笑,仿佛为了让他瞧得更清楚,还将脸凑了过来。
  门房被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不再细看了。引着男子朝着里头的幽秘之地走去,心里疑惑不解。
  也不知主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的这回,这个宾客生的如此一副寒碜倒牙的模样?
  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领着那男子,很快来到了后。庭一处树木掩映的高轩之前,躬身,恭请他入内,自己也不敢停留,转身匆匆去了。
  那男子打量了四周,遂昂首阔步,朝里而去,噔噔噔地上了高楼,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脚跨了进去。
  门内是间丽屋,摆设华丽,赛贝阙珠宫。层层锦帐的掩映之下,隐隐可见水晶帘的那头有张筵席,席上一头,放着一柄剑鞘装饰宝石的长剑,另头摆着精美的馔肴,近旁却不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昏暗,只在进门屋角的落地莲花灯架之上,燃了一支莲花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芬芳。
  那男子吸了一口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