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13页

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第12章
  杨宣从高峤那里出来,后背额头,整片都还是热汗,人立于风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头便浮上片刻前许泌那先怒后霁的反常态度。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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