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108页

 廷尉知他是重犯,自然不会向犯人透漏任何和外界有关的消息。
  被关在这个地牢里的人,和聋子,瞎子,并无区别。
  但这些日,这个鲜卑人自己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数次提出要求,要再见许泌。
  他没有等到许泌再来地牢见面。
  等到的,是一道就地正法的命令。
  命令下自尚书台。乃高峤的亲笔所签。
  廷尉下到地牢,命人打开牢门,向里面的死囚宣告自己方才收到的上命。
  鲜卑人的反应,叫廷尉也是有些佩服的。
  做了这么多年廷尉,专司案狱,他见过太多人临死前的丑陋模样。
  再硬骨头的人,等真到了这一刻,亦无不变色。
  但面前的这人,看起来竟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身体应该已经很是虚弱了,却依旧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抬起黑紫色的一双瞳睛,盯上了他。
  对上那双冷漠眼睛的一刻,竟让廷尉的心中,也起了一丝寒意。
  这个鲜卑人,仿佛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什么重要之物。
  这样的人,对别人,更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他命刽子手动手,自己退了出去,站在牢门外观望,免得等下污血飞溅,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刽子手入内。
  他已很有经验了。
  为了减少事后收拾的麻烦,他往地上丢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上头叠染了层层的经年累月污血痕渍的毡席,示意慕容替跪上去。
  慕容替闭目。
  刽子手怒了,骂了一声,上去,强行要将他摁要毡席上。
  这时,牢头匆匆下来,道许司徒来了。
  廷尉皱眉。
  他对这个鲜卑人所知不多。但能令高峤和许泌此前都亲自下监,甚至为了此人而起冲突,本应该也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后又沦为弃卒。
  一直护着他的许泌,未对他此前的求见,有任何的反应。
  廷尉以为许泌已经撒手不管了,却没有想到,今日高峤下令杀人,他又突然现身。
  廷尉命刽子手暂停行刑,自己匆匆先去迎见。
  许泌未带随从,独自下的监房。
  他身形似乎比先前佝偻了些,嗓音也嘶哑了,听起来,和平日不大一样。
  廷尉知许家最近很是丧气。猜测许泌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但才短短这么些时日,人便憔悴变化至此地步,也是不禁有些感慨。
  人弄权势,权势又何尝不是在弄人?
  廷尉上去,行拜见之礼。
  许泌冷冷地道:“去把慕容替提来,我要带走。”
  廷尉一怔,迟疑了下,斟酌道:“许司徒见谅。非我不从许司徒之命。乃是今早,我方收到尚书台的上命,命我将人犯就地正法。许司徒若是要人,也无不可。但可否先容下官禀上?”
  许泌大怒。
  “你敢不从我命?”
  “莫不是你看新帝登基,高峤得势,便敢轻视我许家了?”
  他冷笑。
  “我许泌再失势,还有荆州霸府在。对付你一个廷尉,绰绰有余!”
  他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廷尉,厉喝:“还不快些,将人给我带出来?”
  对着许泌之怒,廷尉无可无奈,只能命人将慕容替带出来。
  片刻后,慕容替被狱卒领出,站在许泌面前,看着许泌。
  两人四目相对。
  许泌转向廷尉:“把他镣铐去了!”
  廷尉只能叫人去了慕容替的手脚镣铐,等许泌带人出了牢监,登上停在外头的一辆马车,扬长去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高峤。
  ……
  车夫赶着马车,朝着最近的一个城门,疾驰而去。
  许泌和慕容替同车。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身猛地跳动。慕容替脸色雪白,身子一晃,栽了过去,被许泌一把扶住,取出一帕,抬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血痕,眼睛里露出同情之色,道:“阿兄,你怎样,可还熬得住?咱们的人在渡口等着了。你再坚持一下,等出了城,到了渡口,便能上路了!”
  那手光滑白皙,浑不是男人的手。声音更是恢复了本音,听起来竟是个年轻女子。
  慕容替睁眸,望着易容成许泌模样的妹妹慕容喆,哑声道:“我无妨。你来的还算及时。否则我已被杀。”
  他想起方才一幕,眼底掠过一缕狠厉之色。
  慕容喆道:“阿兄,怪我来迟,叫你在里头险些丧命。并非我不想早来,是我对许泌不熟,怕易容不像,万一被认出来坏了事。我死无妨,不能连累阿兄。这些时日,许泌一直深居简出,我费了不少的劲才混入许家,远远看了他几回,勉强易容成这模样。好在终于骗过廷尉,救出了你。”
  “全怪我,事情没有做好。不但前功尽弃,还叫阿兄险些丢了性命……”
  慕容替摇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事不成,怪天意弄人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慕容喆的一双秀目,露出带了怨恨的不解之色:“阿兄,我不明白,许泌有把柄被我们捏住,他为何敢弃你不顾?就算太子做不成南朝皇帝了,但他不是还做着南朝大臣?他就不怕高峤拿了我那道圣旨,要将他斩草除根?”
  慕容替道:“高峤的目的,是阻止太子上位,不让许家计谋得逞把持朝廷,而非借机彻底拔除许家。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他忌惮许家兵力,怕逼得太急,许家造反,南朝大乱。他做事求稳,瞻前顾后。如今他已达成目的。你便是将伪诏交给了他,莫说瞒不过他,便是此为真的诏书,他也绝不会在此时撕破脸皮公然发难。许泌是只老狐狸,怎猜不到高峤的顾忌?他两人看似仇敌,实则相互知道对方所想,暗中犹如达成妥协,算彼此各退一步,此事揭过,暂时相安无事。”
  慕容喆这才恍然。咬牙切齿地道:“南朝男子,果然没一个有点血性的。全都是窝囊废!这个高峤,空有虚名,实则无用至极,险些害阿兄你丧命!”
  慕容替神色却很是平静,望向慕容喆。
  “我在监牢,如同目盲耳聋,却也料到事情应是起了变化,数次要求见许泌,便是试探之意。他迟迟不见露面,我便知道大势已去,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好在今日还被你救出,也算天不亡我。”
  “阿妹,你为复国,牺牲不少,今日又救了我,阿兄代大燕向你言谢了。”
  慕容喆慨然道:“阿兄不必如此!阿兄乃大燕复国之望!唯有保住阿兄,我大燕才有希望。我身为慕容家的女儿,只要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脱。”
  慕容替颔首。
  “阿兄,事已至此,逃脱后,我们去往哪里?”
  “当初我受叔父派遣来到南朝,本是为了借兵。如今事败,只能回去投奔叔父,另谋出路。”
  “听闻叔父在龙城,已是召集不少旧部和族人。只是,我们此次即便能从南朝逃脱,如今北方大部仍属夏羯地盘。他们对你恨之入骨,你仍在追缉之列。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如何安然穿过中原,回往龙城老家?”
  慕容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谷会氏如今正谋取长安。夏羯为保陇西,正调兵应对。所谓浑水摸鱼,越是乱的地方,越有机可乘。倘若今日能够逃脱,不妨取远道,绕襄阳北上,走西线,那一带虽荒远,但相对安全,过去后,再趁乱渡长安,走萧关,最后回龙城。”
  “一切听凭阿兄安排。”
  慕容替点头,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朝前飞驰,渐渐接近城门。
  门卒见来了一辆出城马车,上前阻拦,正要查问,看到车窗里探出一张脸,嘶哑着声,冷冷地道:“让开!本官有事出城,耽误了朝事,你担待得起?”
  门卒认得许泌,见他露脸了,哪里会起疑?急忙退开,正要叫人放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吼声:“马车里的许司徒是假的!快拦住!拿下人犯!”
  门卒转头,见台城卫统领陈团领了一大队的人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呼人在前头设卡拦车。
  车夫是慕容家的死士,挥鞭,狠狠地抽了一记马背。
  马匹吃痛,拖着车厢,强行破卡,冲了出去,沿驰道狂奔而去。
  慕容喆不住回头,见身后大队追兵越来越近,已能隐隐看见点点的黑色影子,不禁脸色煞白。
  慕容替忽道:“放我下来,你们继续向前。”
  慕容喆一愣,随即明白了。
  马车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是赛不过单马的。再这样下去,只能一起束手就擒。
  “阿兄!你受伤了,我随你同行!让马车引开他们!”
  “不必!两个人目标反而明显,不容易逃脱。你在前头再自己下去!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阿兄——”
  “快些!只要引开追兵,我便能自己脱身去往龙城。你也想办法,到龙城碰头!难道你想今日一起死在南朝人的手里不成?”
  慕容替厉声喝道。
  慕容喆一凛。
  她知在兄长眼中,复国、称帝,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其余,哪怕是自己和他的命,必要之时,也是完全可以不计。
  点了点头,立刻命车夫暂缓车速,将马车里备好的一个包袱匆匆递给了慕容替,照他所言,放他下去。
  慕容替无声无息地匿在道旁一处野草密集的沟渠里,看着那大队人马从面前呼啸而过,半晌,等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认准了西北方向,朝着江边,蹒跚而去。
  ……
  天黑时,高峤得到了最新回报。
  说在渡口附近,搜到了十几个藏匿着的鲜卑人,应是慕容替此前的随性,全部被抓,无一漏网。
  那辆马车也追到了。但里头早不见慕容替。那假扮许泌的,也提早逃走,只剩车夫一人。
  慕容替应计划渡江北逃。陈团已派人连夜在江边搜索,若有消息,再来回报。
  高峤心事重重,从台城回到府邸,去寻萧永嘉,说慕容替逃脱的消息。
  叹道:“当时叫他走脱,我便知不可能再抓到了。此人工于心计,又善隐忍,如同放虎归山。只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放过了他。倘若那时一刀杀了,也就没有后来这诸多事情了……”
  他后悔不已,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见萧永嘉却刚刚卸妆沐浴出来的样子,身上随意裹了件衣裳,自顾坐在镜前,长发未梳,以手撑额,似出神地想着什么,完全未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便想到这些时日,先是国丧,再东阳王登基,侄女高雍容为后,六宫亦少不了诸多的繁缛礼仪,她频频邀萧永嘉入宫主持。萧永嘉却兴致缺缺,似勉强为之。
  于是改口:“阿令,侄女之事,如今也差不多了。我瞧你也乏了,你休息吧。”
  萧永嘉依旧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