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说话的是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一手抓着花生,一手抓着瓜子,嘴巴边被喜蛋壳染出了一圈红,嚷完了,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裴长青。
裴长青一愣,迅速瞥了眼梅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这男童是林五娘的儿子斗哥。林五娘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上前揪住了斗哥胳膊责备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玩去!”说完推搡他到了门口。
斗哥手上的花生瓜子掉了,不肯出去,挣扎着高声辩道:“我没有胡说!明明是你昨晚回来跟爹说的!说三叔和她相好!你还在笑!”
屋子里有人干咳了声,却没人说话。
裴长青的脸涨得似乎要滴出血了。
林五娘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声,随即狠狠拍了把斗哥胳膊,斗哥哇的哭了出来,最后被林五娘拽着强行拖出了新房的门。
这母子走了,屋里刚才的热闹气氛也消失了。剩下的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要去帮万氏备糕点,剩下的也跟着走了,没一会儿,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新房里就只剩下裴长青和梅锦二人了。
裴长青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梅锦,喉结微微动了动。
“你想说什么?”梅锦道。
裴长青费力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梅锦微微一笑。
裴长青低头下去,片刻后,抬头吞吞吐吐道:“锦娘,我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怪我?”
梅锦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有理,谁也没理由能去怪你。”
裴长青立刻点头:“确实是遇到了人命关天的事,昨晚我没办法才跑开的。”
梅锦看着他。
裴长青终于道:“昨天我正去接你,路上忽然得了个消息,说我妹子想不开,去寻短见……”
“你有妹子?”梅锦略诧异,“你母亲怎的没对我提过。”
“是……是我认过来的义妹……”裴长青小声道,“就是……白仙童……”
“嗯。然后呢?”梅锦问道。
――――
原来昨日,就在裴长青出发去迎亲没走多远时,裴小虎得了个讯,说白仙童在房里哭了许久,刚才不见了人,怕去寻了短见。
这个白仙童从前是醉红楼的一个清倌,有姿色,识几个字,小曲儿也能弹唱几首,便被一群狎客推为花魁。去年无意结识裴长青,当众表达爱慕,张清智便花钱买下她说送给自己义弟。
裴长青平时和张清智等人厮混,难免出入花酒场合。他本性倒并不像张清智那些人风流,加上万氏平日对他严厉管束,倒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来。张清智送他白仙童,他心知若被万氏知道了,肯定不依,哪里敢要,起先再三推拒,但张清智死活不肯收回,说他若是拒绝,就是拂了自己这个义兄面子,加上另些人在边上起哄,裴长青最后便认了白仙童为义妹。
他一开始认白仙童为义妹,也不过是权宜之举,不想白仙童却缠了上来,从此一心牵挂在他身上,时不时给他赠块香帕做双鞋子的,裴长青年少方刚,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难免抵挡不住,渐渐也就上了心。前几个月,知道万氏和娘舅在替自己问亲事,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口跟万氏说,好把白仙童带回家。终于有一次,他试探着开口,刚说两句,就被万氏骂了个狗血喷头,且放下话,说他要是敢跟妓子牵扯不清,自己立马就吊死在他爹坟头,免得眼睁睁看他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下作事。
裴长青骨子里是个孝子,见万氏反应这么激烈,被白仙童撩拨出来的那点心思也就打消了,于是跟白仙童说了情况,道自己愿意帮她安排往后,她若是看上谁,他就以兄长身份做主,把她嫁了过安稳日子。白仙童哭哭啼啼,赌咒发愿自己这辈子一定要跟他,他要是不要她,她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这头纠缠不放,家里头娘舅已经帮他说好了梅家的亲事。弄得裴长青左右为难,十分烦恼。最近这些天,连那帮子兄弟叫他去喝酒都推辞了,唯恐碰到白仙童不好交代。就在昨日,他上路迎亲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白仙童寻短见的消息。
一个是素未谋面自己根本就不想娶的陌生女人,一个是对自己痴心一片的红颜知己,事情临到了头,孰轻孰重,立见高下。裴长青唯恐白仙童真的想不开,也顾不上那个梅家小姐了,当时便脱下了喜服就去找人。
听他说到这里,梅锦想起昨夜见到的他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若有所悟。
“她投水了?”
“是啊!”裴长青此时说起,还是心有余悸,“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着。天又黑,后来想到了城外柳桥头,我赶了过去,果然远远见她站在桥上,我刚喊她一声,她一下就跳了下去,幸而我水性好,跟着跳下去救起了她,送她回到了住处后,我赶了回来。”
“你救起她,她都说了什么?”梅锦又问。
裴长青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是不是哭说自己命苦活着没盼头才寻死?是不是还说自己往后不计名分,心甘情愿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你?”
裴长青惊讶:“咦,你怎知道?”话出了口,大约自己也觉不妥,讪讪地忙又辩解道,“我知道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你,只是她是我的义妹,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不管吧?”
“你去救人,确实没错,不应该怪你。”
裴长青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微喜色:“锦娘,我娘说你通情达理,果然说得没错。早知道你这样,昨晚我就跟你说了。”
梅锦微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道:“我自然会把她当成义妹。”
“她要是还纠缠着你不放呢?”
“不会了。不会了!”裴长青急忙摇头,“昨晚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梅锦笑了笑,“长青,我下面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先不说她特意在你娶亲的日子要去跳河到底是什么意图,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的?”
裴长青道:“我找到了住她边上的一个婆子,婆子跟我说的,让我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是啊,真是巧!那个婆子说她在那里,你一去,她果然就在那里。这不算巧,更巧的是,你的义妹,早不跳河晚不跳河,偏偏在你到了喊她一声的时候才跳下去,点掐得可真准。”
裴长青昨晚只顾着把哭得梨花带雨的白仙童送回住处,然后自己赶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此刻被梅锦这么一说,呆了一呆,勉强道:“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
“那就当我多心了。”梅锦淡淡道:“长青,你母亲对你说我通情达理,也对,也不对。我自问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凡可以商量的,无论是什么事,咱们都好说。只是,只有这种男女之事,我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虽说我昨天才到的你家,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这事儿,长青,你做的不地道。”
裴长青愣住。
“你心里若真喜欢她,想一辈子照顾她,那么之前你母亲反对时,哪怕你做不到现在娶她,至少,你也可以拒绝和梅家的亲事。只要你自己坚决,你母亲也不能拿刀架你脖子上结一门你不想结的亲;现在你认了和我的亲事,心里却还想着你义妹,白仙童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就摇摆不定。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裴长青露出羞愧之色。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你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从今天开始,就和白仙童划清界限,给她些钱也无妨,然后断绝往来,往后再不要有半点牵扯不清。”梅锦道。
裴长青一愣,立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早叫她另觅合适的人。她没家人,如今就只有我这个义兄可以依靠。等她找到了人,我就以兄长身份助她出嫁。”
“她要是一直找不到想嫁的人呢?你就这样和她往来一辈子?她要是哪天又想不开去投河,你又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跳下河捞她?”
裴长青脸庞慢慢地涨红,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抬眼盯了梅锦片刻,突然“腾”的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第九回
裴长青这一出门,就直到晚间戌时末才回来,脸色泛红,脚步略浮,看起来像是喝了酒。被等的心焦的万氏拽住问话,随意搪塞了两句,最后回到房里,闭上门,看一眼坐在床边正整理衣物的梅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回了”,便像昨晚一样并了两条长凳一头倒下去,翻了个身朝墙面,片刻后,轻微鼾声传来,已经睡了过去。
这里气候温暖,且又当盛夏,晚上睡觉自然无须盖被,但蚊虫很多。虽然天黑前屋子里熏过,昨晚梅锦也睡在挂了帐子的床上,但今早起来时,她胳膊上依然多了几个红点,最后在帐子角落里发现只吃得已经肚涨的蚊子。
梅锦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柜里,回来看了裴长青一眼,把原本放在床前的那盆挪到蚊香他脚旁的凳子下,自己上床放下帐子,吹了灯也就睡了。
――――
次日早,梅锦醒来时,和昨一样,裴长青已经出去练拳了。早饭后和万氏收拾完碗筷,洗了衣服,回到屋里,找到自己那口装了药材的箱子。
箱子有点沉,梅锦自己试着挪时,听到裴长青在身后道:“要搬吗?”扭过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便点头道:“麻烦你帮我一起抬出去。”
“我来就行了。”
裴长青走过来,轻轻松松地横抱起箱子走了出去,放到院子的一块空地上。
梅锦跟出去,道谢后打开了箱子。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裴长青搬完箱子后并没走掉,有点好奇地站在边上看。打开箱子见里面全是药材,睁大眼睛:“怎么全是药?都是你从京里带来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是在路上买的。”梅锦转身到灶房找了几个空的匾,开始将药材取出,分门别类地一一摊开。
“你买这么多药来干什么?”裴长青更加好奇了,“我们家又不开药铺。”
梅锦蹲在地上整理着药材,笑道:“经过益州时正好遇到药市,上岸逛了逛,忍不住就买了些。你看,”梅锦折了一条还没切的首乌藤指点着给他看,“又长又粗,表皮紫褐,断面皮部紫红,中间依次转为棕、白,层次分明,尝起来味道苦中回甘。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药材了,用来养心安神祛风通络最好不过。”
“你懂这些,会替人看病?”裴长青惊奇地道。
“略懂些。”梅锦微笑。
“太好了!”裴长青高兴地道,“我娘这两年起晚上总睡不好觉,有时还头痛。我说雇个人回来给她洗衣做饭省得操劳,她又不让。你既然能看病,那就给她看看。”转过头,看见前堂门后有个人影在晃,正是万氏,高兴地嚷道:“娘,锦娘会看病!让她给你瞧瞧!”
――――
万氏早就知道了昨天新房里发生的事,后来裴长青不声不响出了门,晚上回来问他,他说出去了遇到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