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传遍宋都,甚至让宋公都为之让步的名望,是不是她出宫时就想到的,就渴求的?楚子苓没法为自己辩驳,这事解释不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彻底分辨。
而就算让出了整个贵族阶层,给出了治疗痄腮的手段,一步步退却,表示出自己不愿涉足宫廷的权力斗争,仍旧可能触动到巫祝的权威,就如眼前这幅捉摸不定的面孔。宋公说与巫祝商议,究竟是不是真的“商量”,楚子苓也无从知晓。因此,在面对巫祝时,她确实是忐忑的。
似是察觉了她身上隐隐的不安,老妪眸光微闪,缓缓道:“此事,乃吾提议。”
楚子苓没有控制住自己,忍不住抬头看了那老妪一眼。竟然是她建议的?为什么?
“楚女可能驱所有瘟鬼?”巫祝开口,问出一句。
这一问,就如利剑,戳中了楚子苓。她不能。痄腮并非重症,只要控制传染,就能消弭。但是其他呢?莫说最致命的烈性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分,就是现在这时代,现在的她,万万无法解决的。
而这眼神中的“不能”,取悦了那老妪,她淡淡道:“因此,吾才让君上下旨,封你为司疫之巫。”
这一刻,楚子苓只觉遍体生寒。她知道她不能,所以才给她这个职司,若是真逢大疫,她的法子失效了,责任会落在谁身上?这难道是给自己的教训?是她不自量力,任意行事的惩罚?
然而下一刻,楚子苓发现自己错了。那老妪眼中是有愉悦,却也有着探究。她不认同自己,但扔给她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非是阴害,而是“教导”。
人力是不可胜天的,若不想被这残酷的“天定”压倒,就要学会避让,学会藏拙,学会一切苟活的手段,甚至借此为自己揽得利益。这才是“巫”,才是文明初始时,最智慧的那群人,首先学会的法子。
天意莫测,天道险恶,唯有“巫”能用一张嘴,解释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为自己挣得“人上人”的特权,就如那早已逝去的,笼罩在神权之下的殷商一般。而在春秋,在这个殷人继承的宋国,神权虚幻的残影,仍未消失。
扇动国人,逼迫君王,这些举动有何不可?然而控制这股力量的,只能是个巫者,标准的“大巫”。
所以巫祝造出了另一个大巫,一个必将低下头颅,学会这法则的巫者。
楚子苓说不出话来,不知当如何开口。她已经接下了任命,想要活命,就必须低下头颅,对面前这人。
僵了许久,她缓缓的,一寸又一寸的垂下了头颅:“多谢祝史……”
她已经是个“巫医”了,也许有朝一日,会走得更远。那些压在身上的东西,也许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能够颠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老妪面前。
这垂首,让老妪唇边勾出浅笑:“楚女仁善,必会为国人消灾祈福。”
至少,她还能救人,更多人……楚子苓的额头,贴在了那冰冷的石板之上。
随后几日,小小院落换成了巫舍内的大殿,更多宫人,更多随从,匍匐在了楚子苓脚下。她已经是司疫的大巫,是国人崇敬的“灵鹊”,是可以驱瘟鬼,治百病的“巫山神使”。而这些在宋国,本就意味着莫大的权力。拥有如此权力,又岂与那些凡俗相同?
仍旧是一席巫袍,然而那袍上有了繁复的绣纹;仍旧是长发披散,然而发间颈前多出了华美的佩饰。当她走过长廊,所见之人皆要拜倒尘埃;当她拿起金针,就连诸侯也要闭目,以免惊扰鬼神。
而当出宫之日来临时,华美的驷马大车,重新引来了国人的注目。数不清的男女涌上了街道,颂歌相迎。他们赞美着仁慈的君主,膜拜着归来的大巫,只为那可驱瘟鬼的神通。
驷马奔驰,踏着鲜花野果,穿过人潮,停在了院中。
楚子苓木然的扭过头,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目中,没有狂热,也无祈求,只有隐藏的担忧。
“无咎……”楚子苓轻声唤了一句。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车边,伸出了手。楚子苓轻轻扶住了那只手,缓步踏出车厢,直到足尖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才落下了,发出了轻轻小小的,“咚”的一声。
田恒稳稳扶住了面前女子,就如曾经的许多次一般,带她走进了内院。如今前后两院,已经没有了华元的眼线,那些林止带来的,子苓救回的,还有不知多少投献神巫的仆从奴婢,担起了拱卫的职责,这是一片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
当楚子苓在席上坐定,也放开了他的手时,田恒开口了,没有问她在宫中过的怎样,而是道:“你又瘦了。”
比当初救人时还瘦,但是并不憔悴。相反,那张脸上开始出现了只属于“巫者”的气息。是啊,“灵鹊”被宋公封赏,成为了专司疫病的官巫,怎会不是“巫者”?
楚子苓呆了片刻,突然笑了:“无妨,我会习惯的。无咎不必担心。”
就像习惯这个世界,习惯“巫医”的身份。她还有执念想要完成,怎能就此止步?
田恒的眉拧在了一处,却未开口劝解,只是道:“右师派人来请了。”
她是下午出的宋宫,明日才会开诊。这空出的一晚,用来宴饮岂不更好?
楚子苓缓缓点头:“我会赴宴。”
田恒却道:“右师怕是想加重筹码,拉拢与你。若是子苓在宫中不顺,大可同他联手。”
一个是只手执掌一国的权卿,一个是深受君主信赖、国人敬重的大巫,两人若是联手,宋国谁人可敌?若是她想与宫中的势力抗衡,此刻正是跟华元加深“友谊”的大好时机。
楚子苓听懂了田恒的言下之意,嘴唇微颤,却道:“宫中无妨,先看看他的打算吧。”
巫祝是她的敌人吗?也许不是。那老妪只是想做个“师长”,做个 “引路之人”,也不管那条路是不是她想走的。而华元是她的朋友呢?也许是。那人很看重“有用之人”,只要有用,自然就成了“朋友”。
敌人和朋友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而这似乎才是“政治”的真谛,事关狰狞血腥的权力,真实的情感反倒没了用处,只是妆点蛋糕的裱花而已。
她当然会赴宴,兴许还会跟华元组成同盟,然而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推断和喜好,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田恒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切实感觉到了面前人的“成长”,但是这变化,让他喉中如鲠,吐不出一字。他其实是知道的,子苓十分聪明,比世间大多女子都敏锐通透,只要她想,终能学会这些,让自己更加稳妥的活下去。可是在担忧和焦虑褪去后,他感受到的,却是隐隐的失望,就如眼见白玉蒙尘。
沉默了片刻,田恒终是放松了五指,微微颔首:“我送你去。”
走入宫廷之人,怎会不变?在心底,田恒哂笑一声。至少她还会把手伸给他,还会无意识的靠在他身畔,如同蹒跚的小兽。只要她想,他总归会助她实现,一如既往。
第69章
斜阳西落,换了辆不那么招摇的马车,田恒亲自驾车,载楚子苓前去赴宴。华氏数任宰国,府邸之奢,冠绝宋都,穿过最后一道街巷,一眼北望,入目的皆是华氏私宅,延绵起伏,犹如暮色中盘踞的巨兽。
不过如此宅邸,对“灵鹊”而言依旧畅通无阻。无需通禀,车驾直接驶入了院中,华府执事谦恭迎上:“大巫,家主正在后院,请走这边。”
按照道理而言,贵客当主人亲迎,在堂前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三次作揖,三次礼让,方才分宾主登阶入室。然而楚子苓是个巫,对于巫者,世俗礼节有何用处?
只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田恒,楚子苓便迈开了脚步。
穿过幽深庭院,漫长回廊,前方骤然亮了起来,烛火熊熊,焰光熠熠,整座庭院犹若白昼,四散着牛脂和蜂蜡燃烧的浓香,乐伎舞者侍立两旁,庭院古雅,卿士华贵,便似一副浓墨重彩的饮宴图卷。
然而当楚子苓迈入院中时,那幅画骤然活了起来。所有人都离席起身,向着那迟来的贵客迎去。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华元。当那女子迈步走出阴影时,他眉峰猛然一抽,露出了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那女子仍是一席巫袍,原本朴素的布料改为锦缎,绣着金、银两色暗纹,裙摆摇曳,似有蛇虺盘旋。一头鸦发也照例披散,却缀上了白羽金珠,还有一抹红痕绘在额心,似诡谲巫纹之中生出了赤红狭目。一串长长组佩随着脚步玎玲作响,每一块玉都是上等羊脂,却仍比不过那巫纹、墨袍遮掩下的白皙肌肤。
在她身后,跟着个高大健硕的武士。一身素服,手按长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虽满面虬髯,却不显粗笨,反而更添几分凛冽豪气。怕是宫中护卫,也多有不如。
这神态迥异的两人,难得让华元呆了一瞬,直到那武士横眉望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迎了上去:“司疫大驾光临,实在让吾喜不自胜。”
“右师相邀,焉能不至?”楚子苓的声音,与她的举止一般,平淡清冷。
然而此刻,华元岂会介意,哈哈一道,他拱手道:“大巫客气,快请上座!”
他指向的,的确是上座,就在主位右手,近的几乎连榻。殷人以右为尊,这个位置,正代表了主人的看重,以及她在今夜宴席上的尊崇地位。
楚子苓并未拒绝,迈步入席,田恒则同其他随从一般,立在了廊下。只是他身材颀长,站在那群人里,犹若虎入羊群。华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底一阵暗叹,方才请众人入席。
饮宴的乐声再次响起,华元按照礼节,介绍起了今日嘉宾。除了华氏的陪客外,还有公子胜,和鱼氏、鳞氏两位家主,规格可谓极高。而鱼氏和鳞氏,正出自华元想拉拢的桓公一脉,而巧得很,他们两家,也都有楚子苓诊治过的病人。
庆功?还是用她来巩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政治同盟?
果不其然,介绍完后,华元便举起了酒爵,高声道:“今日之宴,当贺大巫尽驱瘟鬼,救了满城小儿!”
下面诸人齐齐举杯,鱼氏家主鱼石还欠身道:“若无大巫,吾家那小子也不会博个清名。当谢大巫才是。”
他说的谦逊,但是目中不免激赏神色,楚子苓也举起了酒爵:“多亏右师、诸大夫相助,吾方能成此事。城中小儿,也当谢过诸位。”
这话捧得众人皆是欢喜,这一场疫病背后,确实少不了众人运作。如今大巫感恩,再好不过。
一杯酒便灌进了肚里。雅乐又起,作为主人的华元,开始了例行敬酒。华元本就长袖善舞,如今遇到急于拉拢之人,更是使出手段,让人宾至如归。
三旬酒过,他突然放下了酒樽,长叹一声:“这些年吾在楚地,亦结识了不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