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和笑容,菲却抖得更厉害了:“奴只是个婢子,怎能高嫁……”
“瞎说!”楚子苓一口打断了她,“你是我的弟子,学了一手医治妇人的本领,别说区区商贾,嫁个大夫也不算什么。”
菲嘴唇微张,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主母要认她当弟子?女人也能学医术?
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楚子苓挑了挑眉:“难不成我这些年教你的,都是白教了?”
“主母……”菲目中的泪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楚子苓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远嫁异国,总是让人担忧。不过你有一技傍身,应当也能好好过活。只是要答应我,就算留在了卫国,所学的东西也不能忘掉,还要多教些人,助更多妇人摆脱恶疾折磨。”
“这,这是主母的术法……”菲哪能想到,主母非但要放她嫁人,还要让她继续治人,教人。这不该是不传之秘吗?
“这是救人的手段。”楚子苓摇了摇头,“只是你要记住,自己学的是医术,而非巫术,要把这些用在正途。”
菲傻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急忙道:“可是女郎才三岁,主母身边还要人伺候……”
“只是个伺候的,还怕找不到吗?”楚子苓微微一笑,反问道。
菲顿时哑然。主母如此仁善,怕是世间无数仆妇奴婢,争着抢着想要侍奉她鞍前马后,确实不差这么个人。
见她露出落寞神色,楚子苓却笑了:“良人难寻,既然两情相悦,就不能错过。要我向石氏提亲吗?”
菲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他,他说要请媒人……”
这么速度?楚子苓讶然挑眉,旋即又笑了起来:“那看来,我也要备份嫁妆了。”
“主母……”菲哪里想到还有这个,又哭出了声来。
楚子苓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头,安抚的拍了拍。这样一个归属,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下来几日,两边都忙碌了起来。听说神医要嫁徒弟,受过恩惠的石氏自然大大欢喜,亲自请了乡老为媒,郑重下聘。楚子苓也备了一份厚礼,作为菲的嫁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下了三书六聘,良缘自成。
难得见到婚礼,舜华兴奋的一塌糊涂,倒是大荠闷闷不乐,似还有些不忿。
“怎么,菲嫁人,你还不开心了?难不成也倾慕菲?”楚子苓有些好奇,自然要问个明白,开解一番。
大荠沉默片刻后,才低低道:“菲受恩师教导,该终身伺候恩师,岂能忘恩负义?”
楚子苓没想到他还有这念头,不由挑眉:“难不成还要留她一辈子?莫说是她,你将来年纪大了,也是要离开的。”
“恩师!”大荠吃了一惊,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恩师别赶弟子走!”
楚子苓却未曾扶他,只是轻声道:“鸟儿羽翼丰满,自是要离巢的,只在我身边,又能学到多少?还是要四处走走,亲自给人治病,和其他医者交流,方才能精进技艺。”
她自己的医术也还要打磨,别说是这个弟子了。而且在这个先秦时代,医生走得越远,去过的地方越多,就有越多的受益者,她的本意从不是垄断,而是传播。
“可是弟子走了,谁来服侍恩师?”大荠眼中都冒出了泪水,哽咽道。
“呃,你还想成我的关门弟子啊?”楚子苓笑着摇头,“自然是收更多的弟子,让他们跟在我身边啊。”
大荠那股悲愤顿时噎在了喉中,吐都吐不出。是啊,若是恩师肯收徒,怕是愿拜师的会如过江之鲫。他又哪来的脸,让恩师不再收徒呢?
笑着把呆若木鸡的徒弟拽了起来,楚子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若想报答我,就好好学医术,将来医术最好的那个,才能继承‘灵鹊’的名号。”
“灵鹊”之名不是要恩师的子女继承吗?大荠嘴巴张了又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而心中,却悄然升起了小小火苗。他要成为恩师弟子中,最厉害的那个,要当个名副其实的大师兄,不落了恩师的威名……
看着那握紧了双拳的少年,楚子苓心中的笑意愈发浓了,这样开枝散叶,不也挺有趣吗?
番外七
赤足穿过回廊, 褚贾缓步走进大殿,俯身跪下行礼。头顶, 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此次围攻下宫, 定要斩草除根。”
短短一句, 满是血腥,然而说话人声音里并无冰寒,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透着十足野心,听起来倒有些可怖。
不过这话, 并未吓到褚贾, 反而让他肩背绷紧, 一颗心猛然腾了起来, 这一日,他已等了太久!
“小人定然让两族尸骨不存!”
这声坚定回答, 让坐在上方的赵庄姬露出了笑容。四年了,自赵婴离开,已经过去四年之久, 若不是她那弟弟晋侯急于迁都,也不用等到此刻。赵氏兄弟没了赵婴, 果真跋扈专权, 惹恼了君上, 自己那句“原、屏将为乱”,不过是给晋侯找了借口,加之被赵氏欺凌的诸卿, 伐赵姬一脉,已成定局!
只是这还不够,她要的不光是打倒下宫那支,更要杀个干净!
凤目微微眯起,她看向跪在下首的青年。四年过去,这人从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长成了昂扬武士,颇有其父遗风。但是不同于那只能做个死士的莽汉,他当年袭杀厉狐,嫁祸赵婴,已经初露锋芒,这些年更是暗地里替她做了不少事,乃是可以信赖的心腹。只要命他领兵,前往下宫,还怕赵同、赵括的遗孤逃出吗?
唇边的笑容绽的更大了些,赵庄姬颔首道:“下去吧,带头颅回来。”
杀喊声震耳欲聋。六卿齐出,是何等模样,如今褚贾总算见识了。
由正卿栾书亲自领兵,郤氏、荀氏、范氏皆出动大军,团团围住了下宫。自迁都后,这里以不再是距离都城最大的邑所,对于君王的威胁也不那么大了,任凭赵氏人马如何勇悍,围而攻之,也是轻而易举。
当城门敞开,大军齐入时,胜负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的任务还未完成。
“卒帅!原,屏皆以授首!”有兵士快步跑来,手上拎着的人头摇晃,还能看清死人面上的惊怒神色。
这可是原本的赵氏家主,晋国卿士,如今也不过是血淋淋的两颗头颅。
褚贾面色不变:“继续搜!老弱妇孺,一个也不能放过!”
主母吩咐的是灭族,自然要杀干净才行。说出这话时,褚贾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当年他父母被杀,自己被追杀十数里,不也如此吗?只是当年的猎物,已经变作了猎犬,而当年的恩主却变作可以肆意宰杀的羔羊。他不在乎杀多少个,只在乎主母一句赞许。
冰冷的目光在殿宇中巡梭,褚贾的神色更冷了些。当年只杀了厉狐,当然还不够,现在连下令的赵同都身首异处了,父母大仇,算是报了吗?
只可惜,当年的大恩,他没来得及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那齐巫,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恍惚间,他走了下神,然而很快,神智再次清明。握紧手中长剑,他足踏血迹,大步向后殿走去。
“都杀了?”问话的声音很尖、也很急,能听出迫不及待,似乎不是在说几百条人命,而是在说失而复得的宝藏。
褚贾头颅低垂,平静道:“三代皆死,无一逃脱。”
自赵同、赵括以下,祖孙三代死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孩童都未放过。除了远遁齐国的赵婴,赵姬一脉的血统,算是断绝了。
“好!好!”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头,赵庄姬掩嘴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快慰,亦有心酸。这么多年,终于把赵姬一脉除了个干净,除了她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能继承赵氏?
况且她已拉拢韩厥,准备借势。韩氏原本就是赵氏家臣,受过赵衰、赵盾父子的恩惠,如今赵氏灭族,韩厥这个新任的卿士岂能视而不见?必然也要向君上谏言,推举武儿这个幸存的赵氏子上位。届时才是水到渠成……
心头正是畅快,一旁立着的赵武颤巍巍叫了一声:“娘亲……”
赵庄姬立刻收回视线,把那小人儿抱在了怀中:“武儿莫怕,这些都是贼人的头颅。过不了多久,你便能入主下宫了。”
赵武的眼中满是惊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个浑身沾血的男人,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堆骇人的首级上,却不敢多言,只抿紧嘴唇,把头埋入了母亲怀中。
见儿子没有多话,赵庄姬也松了口气,转头对下方跪着的人道:“此次你立了大功,吾已禀明君上,封你为下大夫,邑屠岸。”
此话一出,褚贾立刻高声道:“多谢主母赏赐!”
屠岸并不很大,却也是块封地,他父亲只是个死士,而他,要成为大夫了!旁人尊称,也要叫声屠岸贾才是,这让褚贾如何不心中激荡,感念主上恩赐?
兴奋不已的男女,都未注意到那小小孩儿,悄然握紧了拳头。
赵氏亡了。不,该说是赵姬一脉亡了。
在吴国忙了半载,回到国中,就闹出了赵庄姬告密之事。屈巫着实大吃一惊,也不顾劳累,再次请使,回到了吴国。
连续两年奔波,让他的身体更为衰弱,胸腹之间也常常觉出闷痛,到了吴国就病了一场,然而再怎么疲累,能躲过那场大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氏完的太快了,晋侯下令,众卿征讨,赵同、赵括两族尽灭,实在难说究竟是谁的主意。然而今日收到的急报,却让屈巫沉下了面色。韩厥竟然向君上谏言,要推举赵武继承赵氏的姓氏血脉,君上许是看在寡姊面上,允了此事,并把赵氏封邑还给了赵武。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儿,重新执掌了赵氏大宗,也让大权彻底回到了赵盾一脉的后人手中。
好一番手段。
事到如今,屈巫这样的精明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变故的幕后主使。且不论君上心思,赵庄姬怕是为儿子上位,使了不少手腕。现在得逞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的蛰伏。
亏得他借出使吴国,避了开去,这才能没卷入纷争。等到这次回晋,应当能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了吧?
右肩又痛了起来,屈巫单手按住了伤处,用力压了一压。这痛如跗骨之蛆,让他夜不能寐,然而那女子的诅咒,终究没能要他性命。这一局,算不算他胜了呢?
“巫大夫!”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喊。
屈巫放下手,转过头去,只见个锥髻长衫的青年大步向他走来。来人正是吴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