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寿梦。
“听闻大夫身体有恙,不知如何了?”寿梦面色有些焦急,颇为恳切的问道。
“多谢吴君惦念。”屈巫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旧伤,并无大碍。”
当年他来吴国,也正是因为听说这新君登基之后就前往洛邑,拜见天子。能有这等作为的,不会是个无能之辈。而这两年时间,也证明了他眼光不差。寿梦虽然粗鄙,不通周礼,但是勤奋又能吃苦,学起战阵之法,快的惊人。而那些吴人亦同这位新君一样,凶悍善战,稍加操练,就能成为楚国的强敌。
既然子重、子反敢杀他族子,楚国便成了他的敌人。借吴人性命,让楚人烦心,还能稳固他在晋国的地位,这才是最佳的妙计。其实疲于奔命还不算什么,不论是子重还是子反,都不是善战之人,有朝一日战败,按照楚国规矩是要已死谢罪的。那时,他的大仇也就能报了。
一切尽在掌握。
仔细观瞧了一下这位晋使的面色,寿梦松了口气:“孤观巫大夫有病在身,可惜当年灵鹊未曾随孤入吴,若有她在,定能治好大夫痼疾……”
寿梦这话说的平淡,屈巫脑中却“轰”的一声炸雷,他说谁来着?!
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屈巫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甚至压过了肩头旧伤,牙关紧咬,他挤出一句:“灵鹊,是何人?”
“是个女子,术法高明,能够治病。当初前往洛邑,水土不服,就是灵鹊所治……”说着说着,寿梦语速慢了下来,也微微皱起了眉。这晋使怎么突然面色铁青,难不成是发病了?
灵鹊……是了,那女人在宋国时,可不正是自称灵鹊吗?寿梦竟然也见过她,那自己前来吴国,是避祸之举,还是被人料中的咒术?
有什么在腹中间猛力一搅,屈巫“哇”的一声,喷了口血,栽倒在地。
这变故惊呆了寿梦,过了数息,他才高声叫道:“快,快来人!”
昏沉之中,无数幻影在脑中掠过,有夏姬的脸,有赵同的头颅,还有那张诡谲墨面,在他面前纠缠不休。
有一阵,屈巫听到了呼唤,断断续续,不肯离去。那是他儿子的叫声,像是要把他拖出黄泉鬼路。然而下一刻,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在了胸腹间。
那火跟五脏之火搅扰,又掺入了肩头剧痛,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屈巫认输。他不甘心!他都逃到了吴国,为何还不能摆脱恶咒?
墨裙微摆,佩玉轻摇,有什么人走到了面前,一只手,悄然掩住了他的口鼻。那句冷冰冰的话语,耳际回荡。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不是旁人的咒词,而是他亲口所下之咒……
是他敲响的丧钟……
榻上之人微微抽搐,不断有血水从嘴中溢出。穿着黑袍的巫医用滚烫的石头在他胸腹刮过,过了许久,那颤抖渐渐弱了下来,水泡糜烂,腐蚀了肌理,连唇边血迹也变得乌黑。
宫巫见状,不再诊治,起身告退。这人是不行了,不过等死罢了。
看着面前垂死之人,寿梦难得有些忐忑。这毕竟是晋国使者,是教他们战阵之法,反抗强楚的恩人。若是病死在吴地,实难交待。
一旁狐庸哽咽扑了上去,连连呼唤:“大人,大人醒醒啊!”
然而这叫喊,也未能唤回垂死的神智。寿梦轻叹一声,走出了门去。巫臣怕是不成了,他总要留下狐庸,继续操练军阵。可叹当年那神乎其技的灵鹊,未能来吴,若有她在,哪会如此?
不过说回来,巫臣本是楚人,却要连吴抗楚,许是天罚也不一定呢。
微微抖了下,寿梦就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只要能让吴国强盛,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让吴国兴盛,总有一日也如楚国一般,称王称霸!
室内,哭声大起,寿梦回头望了一眼,攥了攥拳,摆出一副肃容,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制造下宫之难的,正是屠岸贾,也是灭了赵氏一族的大奸臣。然而这人在正史里全无踪影。若这个故事都是赵氏后人编造的,那么这反派boss又是自哪里来呢?
屈巫连续两年入吴,本就有点奇怪,在最后一次入吴后,史书里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番外八
一早起来, 浑身就又热又黏,憋得人喘不上气来。大荠用手背抹去额上汗珠, 又翻了翻筐里的草药, 这才背起了药篓, 快步向回走去。只小半个时辰,村落就遥遥可见,沿途有些农人要下地干活, 看到他的身影,都赶忙避道行礼, 还有几个老妇直接跪了下来。
这般架势, 他也见得惯了, 知道阻拦也没用, 只能再加快些脚步,匆匆离开。等过了村口, 拐进一户院落,才松了口气。
“师兄!”一个比他高了足有一头的男子快步上前,想要接过药篓。
大荠咳了一声, 似模似样把药篓往他手里一放,叮嘱道:“这都是恩师要用的药, 清洗的时候注意些, 莫损了药性。”
那男人立刻憨厚的点了点头, 小心抱住药篓,又道:“老师在药房,溪伺候着。”
闻言大荠“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 又有些神经质的拍拍衣衫上的浮土,这才举步向小院右边的矮屋走去。
离药房还有十来步,浓重的烟气和苦味就传了出来,看到那拿着木勺搅拌汤釜的女子,大荠的喉咙便有些发紧,也不敢多瞧,快步走到了正在捡药的女子身边,跪下行礼:“恩师,药都采回来了,有些少,近处几样药都采光了,怕是要再去远些……”
正在捡药的女子停下了手,轻轻叹了一声:“过几日带上阿虎,驾车走远些吧。”
听到这话,大荠立刻颔首:“全听恩师的。”
对方微微一笑,扬了扬头:“药快好了,去帮溪分药,都装好后就能吃饭了。”
这话倒是让大荠耳根一红,却也不敢怠慢,转过身来到大大的药釜前,低声道:“药好了,得分一下……”
正在搅拌药物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取了十来个竹筒递了过来。大荠赶忙也拿了木勺,开始分装药汁,偶尔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偷瞥两眼。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身布裙,年纪约莫十七八岁,颇有些姿色,只是脸色冷淡的很,简直犹若冰雕一般。
这女子本来是献给河伯的祭品,被恩师救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受惊过度,她很少开口说话,除了恩师之外,也不怎么理人,本来应当是个惹人烦的,但是大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她总会脸红心跳,根本无法自控。
摇了摇头,大荠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飞快分起了药水。越地多蚊虫瘴气,这药是分给村民的,也是他们在这里安居的保证之一,当然不能轻慢。
两人合力,不多时就把竹筒全都填满。厨房里隐隐传来了菜羹的香气,茵陈应当也做好了饭,只等开饭了。就算清晨出门前吃过饼子,此刻也饿的够呛了,大荠吞了口唾液,看向恩师。
楚子苓自然也闻到了香气,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带些去剑庐。”
大荠知道,这是恩师要给主人带饭,立刻道:“我随恩师同去!”
“不必。”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有茵陈就行了。”
既然恩师这么说,大荠也不再坚持,招呼其他人一起用饭。楚子苓则转去厨房,和那哑口的妇人一起收拾了餐盒,提着出了小院。
日头升的更高了,只是走在路上,就热的满头大汗。脚下的道路也不怎么平坦,远远比不上大都,楚子苓走得很慢,花了半个小时才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里靠近山谷,绿荫更多些,倒是有了些凉意,又走了一刻钟,就见个简陋柴庐出现在前面。
此刻,庐中正叮叮当当响的欢快。两个汉子举着锤,卖力的敲打案台上的红热剑胚,还有个少年奔来跑去,添柴吹火,忙的不亦乐乎。天本就热,又站在炉边,三人都是浑身精赤,只穿条犊鼻裩遮羞,偏偏柴房外,一个小丫头坐在石上,看的入神,一点也没有“非礼勿视”的意思。
楚子苓不由失笑,先走到了那小家伙身边,低头问道:“还没看够吗?”
舜华这才发现娘亲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摆:“阿娘,剑就要成了!”
她如今已经五岁大了,说话也早已利索,只是没料到,能让这闹人精安静下来的,竟然是铸剑这样乏味的工作。
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楚子苓转身看向庐中。锤击声太响,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里面几人显然没听到她的到来。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和跑来跑去的少年还不算什么,倒是站在右边的大汉,十分惹眼。
头上发髻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短短发茬,看起来颇为古怪。身上满是油汗,衬得古铜色的肌肉都闪闪发光,上下挥舞的重锤更是让他肩背绷紧,腰腿弓长,贲张的肌理坚实如铁,连滑入股腹的汗珠都看得分明,简直算得上美景了。
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专注的视线,那男人抬头一看,唇边便露出了笑容。转头对身边的汉子说了些什么,他放下锤子,大步向这边走来。
“怎么过来了?”田恒身上连条擦汗的巾帕都没有,只用手在额上一抹,留了条颇为滑稽的黑印。
楚子苓不由笑了,取出帕子递了过去:“该吃朝食了,给你们送些,也别天天啃饼子。”
田恒浑不在意的擦了擦脸,又抹去了胸前汗珠,这才道:“这两日就要出炉,必须盯着,怕是不能回去了。”
他话中不无歉意,但是双眼亮的惊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这对于田恒而言,可是比较罕见的,也是,为了铸剑,头发都剪了,不看难处他的执着。
“真能出剑吗?”楚子苓不由问道。
“能!”田恒嘿了一声,“也多亏你说的那些,投发入炉,用马尿淬火,之前打的匕首确实锋利,只看这把剑了!”
见他笃定模样,楚子苓也不由松了口气。这些确实是她提议的,传说中不是有用毛发祭炉,尿液淬火的说法吗?之前看打成的剑老是断裂,两人失落不已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提了句,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为了这把宝剑,田恒把自己的长发都剪了,如今临近出炉,那还能顾得其他。
笑了笑,楚子苓也不多说什么,打开饭盒,给父女俩递了碗筷。一大一下都吃的飞快,不多时就填饱了肚子,一个继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