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炉火旺盛,蒸气腾腾。
这个时候还忙碌可不是什么值得赏心悦目的事。
此时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落在顾十八娘的所在处,上一场因为糊名,很多人都不知道顾十八娘是最后交药,因此看到这个场景,大家都很惊讶。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刘公的徒弟,做不到第一个交药,也该差不多,竟然到现在还没完成……
“时间要到了……”王一章盯着场中的人,手紧紧地握起来。
第一场最后交药,第二场中间临时换药,这个丫头是特意来给大药会增添紧张气氛的吧?
“人都说慢工出细活顾娘子肯定做的比那些人的好……”
一旁传来压低但依旧尖细的嗓音,“咱不懂这个,王掌柜你是内行,你说是不是!”
王一章扯了扯嘴角,目光便下意识的落在正中斜倚在长塌上的人。
他裹在一件厚厚的宽大的朱紫襄袍里,连衣的白狐裘帽将他整张脸都掩藏起来,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从王一章这个角度看去不知道此人是睡还是醒。
“制药贵在适中,慢工出细活是这个道理,不过,在这么短时间能配制出丸药,也是要炉火纯青的技艺……俗话说熟能生巧……”王一章含含糊糊的说道。
既承认了慢工出细活,也表明快速出药也是一种能力,当然这种能力需要经验积累,这样的话,顾娘子输赢都能说得过去……
一声轻笑响起,长塌上的人缓缓起身,衣袍垂下,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褪下了帽子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郡王。”王一章脸色微红的垂目低头,在这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岁的年轻人面前,他却总有一种内心念头无法掩藏的感觉。
这是皇室权贵与生俱来掌控臣心的能力吗?
“只要是按时配制出来,快些还是慢些,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他缓缓说道。
“可不是。”黄内侍立刻笑道,一面小心的试探问道,“郡王,您这一晚上也没歇息,不如咱们回去眯会儿……”
文郡王摆摆手,重新又斜躺在长塌上,将一只手臂枕在头下,目光看着门外。
“去哪儿都……”他轻声说道,话点到为止,“我在这里倒是歇息了……”
黄内侍只得应声是不再言语。
王一章的视线悄悄扫过文郡王的脸,这气色竟比前一段还要差。
“郡王要用点什么。”他低声问道。
文郡王略一思索,“也罢,来壶茶便可。”
王一章忙应声是,“老儿亲自给郡王备去……”垂着手往外退去。
刚出门,黄内侍就跟了出来。
“加些野山参……”他低声说道。
王一章只觉得心惊肉跳不敢表露,忙低头去了。
就在这时,场中一声钟响,伴着这声钟响,四周响起惊呼,其中夹杂着响亮的嘘声,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场中唯一的身影。
而就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顾十八娘的手离开了最后一份香附煎汗。
已经开始评鉴药品,但视线却放在顾十八娘身上的一众药师竟忍不住重重的喘了口气。
无视四周嘈杂的喧哗,彭一针和阿四邓二都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
“还好还好,总算赶在最后做完了,要不然…”彭一针拍着胸脯心有余悸的说道。
刘公的高徒别说争头筹,竟然连被评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淘汰,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要真是那样,这吐沫星子瞬时就能将她淹死……
“建康府顾湘,药。”
伴着这声报号,顾十八娘的药被摆在长桌的最后,齐老等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顾十八娘冲他们颔首施礼,在众人各种目光的注视下退出赛场。
“诸位药师都辛苦了,竞药到此结束。请大家先去休息,评鉴结果半日后公布。”齐会长嗓音有些沙哑,但精神却异常的亢奋,挥着手大声说道。
这两场比赛下来,已经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再加上精神高度的紧张,其实已经有很多药师在交上药的那一刻,就被人搀着下去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已经熬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半日,更何况这次评鉴是完全公开的,就是说,大家谁都可以上前看,当然,是在十位负责打分的药师看完之后。
要知道这并不是成品七制香附丸,而是七制香附丸完工前的最重要的一种状态,经验丰富的药师完全可以通过这观看分析出其中的炮制工艺,这种难得一逢的机会谁值得错过。
因此这话说出来,人群没有散开,反而向前涌过来。
顾十八娘犹豫一刻,并没有向前涌,结果,她心里已经很清楚。
“顾娘子。”远远的信朝凌挥着手招呼她。大有生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歇息的地方,备了茶点,而曹氏也正坐在那里,用担忧心疼的神情望着她。
顾十八娘疲惫的一笑,拉起已经快要走不动的灵宝向那边而走。
王一章站在门外,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顾十八娘,一直在为如何跟她说句话而焦急,此时瞧她在人群中逆行向场外而去。
“哎……”王一章忍不住失声喊,同时扬起手。
一声轻咳从室内传来,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让王一章立刻噤声转身快步走进来。
“本王这次来是偷得半日闲,并不是来见什么人。”文郡王淡淡说道,轻轻抿了一口茶。
“是,老儿知道了。”王一章忙躬身答道,面上却闪过一径不以为然。
没这个人的话常常一个郡王会想到来这里偷闲?
喧嚣声并没有影响到药王殿前的十位药师,虽然此场比赛药师人数减少了一半,但药却增加了很多,其中任何味,任何一步略有差池,影响的是整个药品,
因此十人的神情很是凝重,品鉴速度也较上一场放缓了很多。
依旧是十分制,依旧是十人打分,不同的是,分数一打完便被公布,和药师名字一起高高的挂起来。
这和写了名字和分数的是特制的红底金字的锦旗,做工考究,足以让药师们拿回家供子孙后辈徒子徒孙瞻仰的,当然,这是对于那些排名靠前的药师来说。
随着时间的飞逝,药王殿前挂起的锦旗越来越多,每一面锦旗挂起来,都会引起欢呼声或者嘘声,然后便有很多人涌到那位药师前,内行外行的乱看一起。
“……我的药怎么了?我的药怎么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药师,脸色阴沉情绪激动的挥舞着手,看着那高高挂起的锦旗与名字一般大的十分二字,煞是引人注目。
这种反应并不少见,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嘲笑。
“……娘的你们这些老家伙老眼昏花……”在这笑声中药师更受刺激,干脆破口大骂。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无数拳头打过来,笑话,敢骂台上的那些老药师,是找死呢!很快就被人扔了出去。
“大熟地都没用姜汁蒸、醋元胡炒的都炭了……连我这个不是药师的都能看出来,你还好意思问!”站得近的几个药师的少爷叉腰喊道,一面啐了几口,“
这种货色,也能混到第二场来!”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骂,这个药师的名字是彻底被人记住了,自此后他休想在药界讨生计了。
信朝凌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热闹,跟着人大呼小叫的喊了一通,才意犹未尽的站回来。
“柳款还是最高份啊。”信朝阳轻声说道,看着那随风飘动的锦旗,锦旗排在第一,而上边的分数也是目前的第一,九十。
“不就是九十嘛……”信朝凌不以为意,“九十又怎么啦,上次他不也是九十,咱们顾娘子一出,他就一边去……”
他说着话回头看,因为来观赛参赛的人实在太多了,偌大的药王庙能抢到个位置极佳的歇脚处很不容易,因此条件就寒酸了点,搭了个布棚子,垂着青帐幔
,内里摆着美人榻,此时美人榻上的顾十八娘正眯眼小憩。
顾十八娘并没有睡着,她也听到了信朝凌的话,嘴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接下来果真没有再高过柳款的分数,随着锦旗的增多,台上尚未评鉴的药减少,气氛变得越来越热烈,热烈之中反而有些凝重。
这一届的药师排名马上就要出炉了。
“我会是第一吗?”被数家药行派来的人拥簇着的柳款此时从长椅上站起来,面上难掩紧张,“会是第一吗?”
他的心里反复响起这句话,视线牢牢的盯着在台上缓步移动的十位药师,只觉得他们走的格外的慢,又想他们永远走不到最后一份药前,在急切的想要知道结果又怕知道结果间煎熬,手里密密麻麻都是汗。
场外观看的人都知道顾娘子最晚交药,但他因为一直留意,所以知道顾娘子这是因为中途换药的结果,换药就意味着她的炮制出了问题,不得不另辟蹊径,
但七制附香丸有严格的炮制规矩,换了还能叫七制附香丸吗……
他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胜利……
康老第一个停在了最后一份药前,他竟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的经过不同炮制的密密麻麻的一堆药。
这一份明显比其他人的药要多了很多……
多了多少?康老下意识的默数了一遍。
“配料十九这斤跟大家的一样……这香附……酒制醋制盐水童便……咦……这是……”康老默默的在心里念着,目光扫过这些药,神情一顿。
“这些是什么?”其他药师也过来了,其中一个伸手在一个药碗里一沾,”这是小茴……小茴和香附……”
“这是在做什么。炒黑微子香附汁……莱菔子香附汁……”
药师们围上来,四散看,一面低声说道。
而最早站在那里的康老此时反而不动了,神色变幻。
因为到了最后一份,也是决定最终结果的一份药,全场都肃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十位药师身上。
信朝阳一向淡然无波的脸上也微微波动,握着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快说呀,磨蹭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满分啦!”信朝凌一脸轻松,打了个呼哨喊道。
信朝阳不由回头看去,幔帐拉开,美人榻上顾十八娘依旧合目斜倚,神情泰然如同入睡。
“这么说胜券在握了。”
信朝阳轻轻叹了口气。
“建康府,顾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