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光如练,凤竹摇曳,荷灯如影,青年儒雅,侍女娇柔,音色相和悦耳动听,此情此景如在画中。
站在一旁斟酒的丫鬟耳中听音,眼中见人,一时间都呆住了,手中的酒壶倾斜酒水留下尚不自知。
一曲终了,场中一片静谧。
信朝阳抬头看去,见对面的顾十八娘依旧手扶下颌,双目微闭,面色如清冷如月,只是一行泪正沿面颊而下。
“我顾十八娘做梦也没想到,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她似乎看到月光下,曾经的自己卑微如鼠,惶惶不安,抬头仰视身边的所有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话一个神情不对,惹来白眼唾弃。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么多人面对自己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从来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大名鼎鼎的笑面郎君会为她风雅如此。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她忽的一拍桌案,掩面大笑,只是这笑声却流露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哀伤。
第一百二十一章暗思
笑声里,信朝阳神色不变,垂目自斟酒。
“好,多谢大少爷雅贺!”顾十八娘神情恢复如常,站起身来浅浅施礼。
从常理说,接下来她也该举起酒杯饮一杯,却没想却只是施礼。
说不饮酒就不饮酒,这女子纵然在已经心神涣散的一刻依旧如此谨慎。
“十八娘子客气了。”信朝阳举起酒杯笑还礼,自己一饮而尽,“夜深了,信某告辞。”
说罢起身。
顾十八娘也并没挽留,笑着点头,“我送送大少爷。”
信朝阳一笑侧身,请她先行,自己落后一步,二人的侍女分成两列,慢行跟随。
"这一年我会尽心研修师父传授的技艺,不过,我答应专供你们家的药不会变。“顾十八娘笑道。
”我自然信得过十八娘子。“信朝阳在后笑答,话音一转,“如今刘公重现药界,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求药人蜂拥而至,不知道十八娘子一月可出多少药?”
他考虑的极是,一年供一份药也是专供,供一百份也是专供。
顾十八娘侧头看他一眼,微微沉思一刻。
”一个月出一种,一种十份。“她说道。
“就怕有达官贵人特求某种药……”信朝阳紧跟问道,一面带着几分无奈的笑,“人都看我等锦衣玉食富贵无比,其实只是富,跟贵字丝毫不沾的边……”
这些富得流油的商贾是怎么做生意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其中人和就是最不可或缺的一样,跟当地官府搞好关系,唯有这样才能让生意长久平安的做下去,四方关系好了,那么大家都好,如果一旦得罪某个官宦权势,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转眼能让你这富得金山银海的商贾灰飞烟灭。
顾十八娘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言。
“信某很是敬佩十八娘子的胆识。”信朝阳忽的感叹一句。
顾十八娘笑了,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篪,“好了,就是看在篪的面子上,我也得答应了,每月最多一种特求药。”
信朝阳朗声笑了,说了声多谢。
“不过,单求的药,钱我要九成。”顾十八娘笑道,“至于我帮你们解围的好,就不用谢了。”
既然你们被达官贵人追药是不得已的事,那她答应就是给他们大有生解围,这就够他们感恩戴德的,至于价钱,就不用那么斤斤计较了吧。
“如此良辰美景,风雅至极,谈这个,真是……”信朝阳摇头叹息,笑道。
她在门前停下脚,微微侧身让开。
信朝阳在她身前略一停顿,目光在她脸上扫过。
“十八娘子留步。”他拱手笑道。
“大少爷好走。”顾十八娘含笑道。
看着马车驶入昏暗的街道,顾十八娘略站一刻,吩咐关门。
“小姐,”尚未从信朝阳带来的惊艳中回过神来的丫鬟们,眼波闪闪,“这个公子对小姐真好……”
深夜到访,以乐贺喜,关键是人长得好,又是个富家公子,试问这世上任何一个妙龄女子都要怦然心动吧。
小姐年纪已经不小了,其他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都要议亲了,眼前这个公子简直是在适合不过。
丫鬟们带着兴奋的神情都看向顾十八娘。
踏过花木投在石板路上的影影重重,顾十八娘看着身边这些十四五岁姑娘们的神情,不由哑然失笑。
“他当然要对我好……”她笑道。
外界虽然都传小姐是个凶神恶煞般得女子,但常跟在她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其实小姐和善的很,也并没有一般人家小姐的诸多小性。
这样谈论一个男人,对于闺阁小姐来说,那是极不规矩的,但小姐没有斥责她们,且顺着话接了下来,这让丫鬟们很是高兴。
“那,那小姐……”一个大胆的丫鬟,在其他人使眼色推搡下,结结巴巴的问道,“小姐觉得他怎么样?”
其实大家的意思就是嫁给他怎么样,不过这话无论如何也是姑娘家们说不出口的。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看着这些年纪芳华正是春心萌动时候的小丫鬟们。
“他对我好,是因为我值得他对我好,”她摇了摇头,含笑说道。说着又似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值得了呢?或者说,有一天,还有更值得的女子呢……”
如今她顾十八娘已经明白了,这世上弱肉强食,要想不被人当做蝼蚁般对待,就要让自己值得,值得别人高看一眼,值得别人敬畏害怕,当然她也必定会此为目标前行,而不是像曾经那样,以为只靠着卑微讨好就能获得别人的扶持真心相待。
但是,这个规则在一些人面前却是例外,那就是你的至亲之人。
不管她富贵荣华还是低贱卑微,她的至亲都始终态度如一,这至亲自然指的是娘和哥哥。
至于夫君,这世上或许有那样的夫君,但前途漫漫成败未知,她不想再自己跌入低谷的时候,再被人刺入胸口夺命一刀。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小姐这句话什么意思,有心再问,见月光下小姐的神情清冷,面上笑意全无,眼神微凝,大家忙识趣的闭口,安静的跟着她一路而去。
马车驶入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时,坐在马车里的信朝阳忽的低低的叹了口气。
“少爷,姑娘子真是敢狮子大开口,我原以为她忽略这个……”马车另一边,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捻须低声说道。
他们今次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敲定姑娘子每月供药的数量,而是信朝阳最后似漫不经心提出的单求药的事,只要姑娘子在这上松了口,对大有生来说,才是意味着超然高人一等的药界地位,当然,有了地位,钱自然也滚滚而来。
没想到这小娘子一开口就要走了这一项买卖几乎所有的盈利。
信朝阳神情淡淡,修长的手指扶着深紫色的篪,“哦?莫非六爷以为我这一趟去的是美人计?”
看着自家大少爷出众的形容举止,要说这世上有不动心的女子,还真很难让人相信,六爷不由干咳一下。
“哪里哪里,少爷说笑了……”他笑道,带着几分被看破心思的尴尬,忙转移话题,“这小娘子,小小年纪,竟也是老人精般得,看来不光技艺连为人处世都深得刘公真传……”
这小娘子也太煞风景了,如此美景良辰,安心欣赏美人雅乐就是了,竟然还惦记着钱!
信朝阳若有所思没有答话。
这小娘子果然在自己的琴音引导下流露出掩藏的真情,但这并没有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轻松,反而心里有些微微的苦涩。
“美人计……”他喃喃道,自嘲一笑,“她的眼里就没有美人,是红颜枯骨而已……”
大少爷似乎有点……六爷微眯着眼不由张开一刻,对自己的发现有些惊愕。
“不过,”他咳了一声,似乎要驱散自己诡异的念头,“姑娘子要潜心修炼一年,目前咱们是占据了优势,但一年之后,姑娘子大展身手之日,也是咱们契约无效之时啊……”
“多可惜……”六爷叹气,带着浓浓的不甘心,“要是永远都这样该多好……”
独占一个药师,一个大药师!
信朝阳不由心跳了一下,一般的药行都有自己的药师,都是签了契约的,可是那些成名的大药师,都自然不甘心受人掌控。
药行为了拉拢大药师使出了各种招数,最普遍也是最见效的就是婚嫁。
山东药行老大全胜永,就是大药师杜衡九的岳父家,京城二合堂将在家中的三女一起嫁给了大药师宋德生。
这些都是嫁过去,合作能保持一辈,但大药师下传一辈,关系就淡一辈,最多三辈之后,姻亲的效果就不凸显了,更何况,就算嫁女送侍妾,那些药师的后辈依旧是药师的姓,跟这些药行可不算一家人……
但现在出了女药师,女药师不能娶亲,但是可以嫁人,而且嫁了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少爷!”六爷的嗓子有些干涩,难掩激动,“姑娘子如今匠人之身,婚配士族已是无望……”
马车死角挂着灯笼,随着行驶晃动,投在马车里昏暗不明,信朝阳坐正身子,半个人掩在昏暗中。
“六爷,你速将族上适龄男子资料收集来……”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我呈与爷爷爹爹他们遴选。”
六爷喉咙动了下,看了眼自家大少爷,低都应声是。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转眼就到了秋风萧瑟的九月,城外山林红黄相间,格外的美丽。
会试揭榜,新科进士的喧嚣已经沉寂了许多,不出意外,这一场取三百士子,云梦书院占了百名名额,因为殿试在来年,再加上考试的气氛也要缓和很多,士子们归家探亲,或呼朋唤友一泻寒窗之苦去了,似乎热闹的书院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顾海看着小厮们将采买的京城礼品装车。
“我最迟十月中归家,让夫人小姐不要担心。”看着准备启程的马车,顾海再一次说道。
“是,少爷保重。”一个小厮和丫鬟忙躬身施礼。
顾海点点头,这才挥手示意他们启程。
“少爷,等等……”远远的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抱着一个包袱的灵宝气喘吁吁的跑来。
这些日子灵宝飞速恢复初见时瘦笑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