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有些不解,又不敢问,在旁边陪了一会儿,忽想起白天伴着出去时遇到的那事,心里陡然雪亮了。道:“老夫人,甄家小娘子这会儿就在偏屋里,老夫人要是还不睡,我去将她叫来,让她陪老夫人说说话?”说完,见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仿似陷在遥远的往事回忆里,便悄悄走了出去。
嘉芙进了屋,向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转头,见她来了,微微一笑,道:“玉珠也是多事。这么晚了还叫你来,今日折腾乏了吧?我这里无事,你回去歇息吧。”
方才玉珠告诉过嘉芙,意思是盼她能来,说几句好话,哄老夫人高兴。
看得出来,无论是玉珠还是眼前的这老妇人,都没指望那个多年前离京的长房长子会在今夜归来。
但是嘉芙却有印象。记得前世里,他确实就是这一晚上回来的,只是很晚很晚,至于到底晚到什么时辰,她有些记不清而已。
她望着面前灯影里这个除去珠冠华服后只剩孤单身影的老妇人,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心里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算计。
全哥要是发病,这老妇人今晚自然也没法好好合眼。
其实自己那事,迟一个晚上也是无碍。原本应该让这老妇人好好过完六十寿的。
她慢慢呼吸了一口气,道:“老夫人,大表哥会回来的。”
老妇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孩子,去歇息吧。”
嘉芙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忍了话,福了一福,转身慢慢朝门口走去。
“老夫人――老夫人――”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院外传来一个声音,在这寂静的夜半时分,听起来有些刺耳。
嘉芙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口。
玉珠急忙出去,朝那个跑进来的婆子叱道:“疯了吗?大半夜的这么喊,出什么事了?”
“大爷回了!”婆子跑的气喘吁吁,表情怪异,比划着手。
“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第10章
这婆子嚷的实在是响,虽人还在院里,声却满屋子都听到了。
嘉芙身后静悄悄,不闻半点动静。
裴老夫人还是那样坐着,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横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着就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就在嘉芙以为她要迈步出去了,她却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并无两样。只那只手紧紧地捏着拄杖龙头,手背现出了几道青筋,清晰可见。
院中已传来了脚步声。嘉芙下意识地回头,视线透过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时中夜了,乌蓝的夜空里,斜挂了半轮淡淡镜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叶头凝了层白色的薄薄霜气,一个身影披星踏月,从浓重的夜色里走来,穿过院子的门,朝这方向大步行来,在身后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颀长暗影。
身影渐近,脚步越来越快,几步跨上台阶,踏入门槛,灯影一阵微微晃动,那人从楹门后转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灯光照出了他的肤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苍白,但这丝毫不曾减损他眉宇间的那缕逸气,反越发显他眉如墨画,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头还不止,略清瘦,肩背笔直,走了进来,两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门,越走越近,从她面前经过,与她相隔不过半臂的距离。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湿了他的鬓发,他肩上那件与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几分湿冷的潮寒之气。
方才第一眼,她就认了出来,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紧张,几分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动,一颗小心脏有如鹿撞,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跟随他的身影移动,等他来到面前,下意识地脱口叫了出来:“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并没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过她了,闻声转头,视线拂过她的面庞。
他没有回应,目光只在她的脸上定了一定。
他的双瞳里,沉着夜色般的漆黑,灯火映照之下,却又清的像水般透明,虽然无法触摸,但那种微凉的冷淡之感,扑面而来。
嘉芙脸庞发热,有点难堪。
他根本就没认出她是谁。
她张了张小嘴,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谁,面前这男子仿佛终于认出了她,挑了挑两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点头,以此作为回应,随即转向跟了上来的玉珠:“祖母可在里头?”
他的声音温凉而低醇。
玉珠点头,压低声道:“就在里头呢,这么晚了,方才还是不肯去睡……没想到大爷竟真的赶了回来。老夫人不知该有多高兴……”
她的眼圈红了。
裴右安转过了身,停在那道门帘前,顿了一顿,朝里道:“祖母,不孝孙儿右安回了。”
屋里寂静无声。
裴右安撩起衣摆,玉珠忙要给他递跪垫,他已双膝下跪,隔着门帘,朝里三叩道:“右安来迟,未能及时替祖母贺寿。祖母福海寿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门帘里还是没有声音。裴右安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凉,大爷想是远道赶来,身上还是湿的……”
片刻后,裴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给我起来!你是想再惹上病气,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裴右安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从门口退了出来,站在外屋门槛里,犹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亲,却听见脚步声纷至沓来,抬眼,院里呼啦啦地来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内,涌到老夫人那间屋的门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说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对着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绷的很紧,像是一根两头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并没说话,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见嘉芙,目光一亮,走来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点了点头,便转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随即,视线也投向了那扇门,目光带了些飘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样,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满二十了,学业一向不错,文质彬彬,笑着和嘉芙点头。
做亲没成,姨妈孟氏似乎有点不快,嘉芙这趟来,对她也没从前那么嘘寒问暖了,但这个亲表哥看起来和从前还是一样,应该没怎么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声,又叫了一声,里头随即传出一阵脚步声,裴右安扶着裴老夫人走了出来。
裴老夫人眼睛略红,脸上皱纹却舒展了开来,点头:“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仿佛错愕了,望着对面那个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样的裴右安,目光一时定住。
裴右安转向她:“见过母亲。我离家多年,母亲身体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过神,脸上露出笑,但是就连嘉芙也看的出来,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
“好,好,”她点头,嘴唇翕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扫你的院子,就是盼着你回。今日总算回了,好,好……”
“有劳母亲,多费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礼,又转向裴荃和孟氏,同样见礼:“侄儿见过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礼,孟氏更是笑容满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见你,险些认不出了!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里实在欣慰!你回来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个?”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为我牵挂,右安十分感激。”
裴修珞朝裴右安见礼,恭恭敬敬道:“见过长兄,还盼长兄拨冗,不吝赐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于笔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远比不上三弟你了。我这趟回来,在家中预计停留时日也不会久。你若有文章疑难,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没作声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来都不说一声的,原本我该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转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气了。我不在,祖母和母亲都累你事孝,该我向你言谢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亲兄弟,哪里来的那么多见外!”孟氏笑着,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叹道:“嫂子你看看,右安为今夜赶回,路上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这里既拜过了,快些带去换身衣裳,吃口热饭,其余话明日说也不迟。”
辛夫人转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妇先带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里传出一阵孩童的哭嚎之声,声音尖利无比。
辛夫人脸色一变:“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过来,看见这么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厉声问。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过来,耍了片刻,困了,又睡了过去,我怕抱来抱去吹了风,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这里安置哥儿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发了前次的病!嚷着浑身痛痒,哭闹的厉害!”
辛夫人脸色大变,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顿了顿脚,命人速去请医,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叹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压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忽听一个声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时曾习医,也算略通医道,侄儿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医来前,能否先帮他止些痛痒。”
裴老夫人松了口气,点头:“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过的那间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妇,全都跟了过去。
嘉芙很是意外,没想到裴右安竟也曾习医。
他口中虽只说自己略通医道,但既然主动提出去给全哥看病,医术绝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浅。
不知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里有点忐忑,见众人都去了,迟疑了下,也慢慢跟了过去,并没往里,只站在门口,看了进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围都是丫头婆子,他头脸皮肤红肿,哭的嘶声力竭,见祖母曾祖母都来了,哭嚎声更是尖锐,手脚胡乱舞踢,力气竟大的异乎寻常,几个婆子想一齐稳住他的手脚给他脱衣,都被他给挣脱开了,一个婆子不小心还被踹到一脚,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险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万分,眼睛里也含着泪。
裴右安命人都散开,自己上前,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