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分伯仲。程廷桢计策虽巧,可惜最重要的一环却出了错,时辰都未算准,即便没有左家,他这个所谓的救命功劳也拿不到手,所幸他反应快,早一步便抹去了痕迹;左思旷也不差,没查出幕后主使者,便干脆便多弄几次断石,坐实他所说的‘天气潮湿石头崩落’之语,把功劳捞上手再说。”
何鹰垂首无语。
薛允衡的推测与他们的推测一般无二。
程廷桢此计虽未成,见机却极快,若非薛家侍卫身手好,两边的人没准便要对上。左思旷亦很精明,干脆将水搅混,把人祸当天灾,一笔糊涂账带过,那何都尉就算一开始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疑问,看在那么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罢之后,神情渐冷,一双眼睛隐在烛火外,黑不见底:“蛇鼠之辈,不必理会。不过,何家与汉安乡侯府那里,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报一次。”他冰寒的语声若沉水,在夜色中缓缓漾开:“符节之事,戚家也未必干净,何氏与戚氏乃是姻亲,我原打算放过的,如今看来,江阳郡的水也不浅。”
“属下遵命。”何鹰利落地应了一声,复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秦家那里,可需提醒一声?”
左思旷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说不定亦会被波及。
薛允衡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
何鹰立刻垂首应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符节县那里,可有消息?”
何鹰闻言,面上的神情肃了肃,沉声道:“暂且还没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来,狭长的眼子里划过了一丝寒意:“叫吴鹏盯紧些。郑先生舍命才找到那个姓邹的,切不可有误。”他的语气越发地冷:“若非为了邹益寿,郑先生又如何会死?此人手握重大证据,绝不能叫符节那些人抢先抓去。”
“是,侍郎。”何鹰应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书案,望着案上的书匣出神,一时间未曾言声。
何鹰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话吩咐,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递至他的手边道:“侍郎,此乃陈先生派人送来的信。”
薛允衡的视线立刻便转到了那封信上。
何鹰又补充道:“是刚刚才收到的,庄狻亲自骑快马送了过来。”
薛允衡此时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探手接过信,展开细读了一会,俊美的脸上便有了一层喜色,直若美玉生晕:“陈先生此事办得极好。”语罢已是眸色发亮,若漫天星辉揉碎于眼中。
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
第95章 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侵蚀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
第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