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47页

彦梨裹着厚厚的麻衣,携了个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于竹子桥边,似观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风致。
  “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还是回屋静养罢。”钟氏柔和的语声如春风,卷去了这满院的凄冷与寒凉。
  “阿梨见过母亲。”秦彦梨像是微吃了一惊,疾忙移步上前行礼,起身时咳嗽了一声。
  “我便说你还未好。”钟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复又向两旁吩咐:“扶稳了三娘,莫要叫她滑进池中去。”
  细到了精处的叮嘱,若不去看她眼中飞逝而过的冷意,只听声音,便是慈母爱护女子最温柔的叮咛。
  秦彦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说话,左右便已围上了人,却是两名极壮实的仆妇,两个人四只手齐齐而上,稳稳地架住了她,十分轻松地便将她带离了水畔。
  “传我的话,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们护紧些。再要让我见三娘站在这风口里,每个人自己去领五十大板。”钟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无厉色,阿絮和阿柳却同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西华居里响起整齐而沉闷的应答声,秦彦梨已经被裹进了西厢房,随后门帘落下,房门关紧,连窗子也关得不漏一条缝。
  钟氏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个好帮手。
  方才秦彦梨若当着钟氏的面弄出些事来,也真能拖住她一阵子。
  可是,这法子也未见得高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氏手上拿着秦府的大钱,几所窑厂的帐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与何家同办族学,这钱也要从钟氏手里出。
  钟氏摩挲着袖边粗砺的麻线,心寒若冰。
  这一回,她绝不会松口。
  算计她的儿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能耐!
  诚然,钟氏心底知晓,太夫人将大帐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钟家,更不是偏爱她钟氏。
  太夫人看中的,还是秦彦昭与秦彦直。
  他们是钟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来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们的,若是将窑厂交予林氏,秦彦昭或秦彦直接任家主之时,又如何顺利地将这一大笔钱财拿在手中?
  而钟氏则不同。这在笔钱由母亲手中转给亲儿子,那是天经地意之事,钟氏也不会做手脚去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说,秦彦梨这法子太笨。
  拦得住钟氏一时,又能一直拖着她不成?只要她不松口,秦家哪里拿得出钱来帮何家办族学?
  办一所族学,又要风光大办,又要名声响亮,那可是近万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这许多钱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钟氏温婉的脸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风吹透。
  秦世芳这般贤妇,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无这样的机会。不过,做一个慈母,她自忖还是够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要够格得多。
  钟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丝笑,一双眼睛却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开德晖堂的大门时,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尽,那一身斩衰随风拂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风致。
  她缓步踏上那条洁白的十字甬路,仪态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华居那江南烟雨般的庭院,婉约中含着恬静,一派与世无争。
  德晖堂的曲廊下,已有仆役在点烛,晕黄的柔光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柔婉。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太夫人显然没料到钟氏来得这样快,招呼她坐下时,眼中还有着几分讶然。
  东院的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唯凭几上未及收拾的茶盏,尚余着些许热气。
  钟氏姿态优雅地入了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时正以手抚额,一旁的周妪上得前来,体贴地将隐囊换了个位置,让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随后便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阖上屋门,放下了重帘。
  暮色渐浓,帘幕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一会高墙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郁。
  快要落雪了。
  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
  她的视线淡然扫过了正房。密合的门帘若一幕静湖,无波无澜,遮住了一切声音与景象。
  她拂了拂裙摆,转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门半掩着,门帘却合得密实,垂地不动。
  周妪推门而入,却见自己的孙子阿承两手扶膝,正乖乖地坐在耳室的一张小榻上,伸直了脖子看着这个方向,一见她进了屋,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祖母,事情怎么样了?”
  周妪脚步微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轻斥道:“叫你不要多事,你却不听。”
  阿承缩了缩脖子,垂头低声道:“我想报恩。我活下一条命来,都是六……”
  “轻声些!”周妪立刻阻住了他,又走到帘边往外看了看。
  帘外是空阔的庭院,暮色中不见人迹,唯廊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光,与暮色融于一处。


第81章 漏夜残
  周妪凝神看了一会,方回首轻声道:“此处不比别处,别乱说话。”
  阿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嘻嘻而笑:“祖母真凶,吓坏阿承了。”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微黄的小脸,周妪的心已经软了大半。
  她放下帘幕,上前将他揽入怀里,慈声道:“祖母就你一个命根子,自是愿你好好的,莫要掺到旁的事情里。”
  她语声谆谆,满是慈爱怜惜,阿承便静静地偎在她怀里,过了一会方道:“可是祖母以前教过我,人要知恩图报。今日我就是帮着传了句话而已,祖母为何还要怪我?这些小事与救命之恩如何相比?”
  周妪的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将阿承的身子扳转了过来,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阿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没说你做错了,只是你要答应我,往后不管做什么,事先都要告诉我一声,”
  “好,祖母,阿承答应你。”阿承的眼睛里闪着光,如同最干净的宝石。
  周妪目光柔和,低声叮嘱:“你要记得,府中无小事,就算是跑腿传话,你也要仔细些,尽量避着人,事前事后更要守口如瓶,除了祖母,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说。”
  阿承一一点头应下,又不安分地拱着身子:“那今天的事情呢?怎么样了?阿栗的话有没有带到?”
  周妪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自然是成了。传句话的事情,祖母又不傻。”
  阿承摸了摸头,“嘿嘿”憨笑了起来,大眼睛里却闪过了一道光。
  其实,秦素今日捎来的话,并不止一件事。除了请他帮忙给西华居递消息外,秦素还请他帮着注意秦彦昭平素的动静,并请他莫要忘了图册一事,且特别告诉他,那图册之事至为紧要,只能悄悄打听,不可惊动旁人。
  这几件事,阿承皆不曾告诉周妪。
  他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自知晓是秦素救了自己命后,便将她当作了恩人,一直苦思报恩之法。如今秦素有求于他,他便打定了主意,即便赴汤蹈火亦需践诺。又因怕周妪担心,故干脆便瞒了下来,只自己悄悄应下了。
  周妪哪里知道自家孙子的这些心思,此时揽着阿承,心念转动,兀自出着神。
  阿栗带来了六娘的口信,却是转托阿胜告诉阿承的。而阿承也确实聪明,并未直接去传话,反是找到了她这里。周妪便请了平嫂子帮忙,将话递到了西院夫人处。
  如今事已办成,然周妪的心情却并不太好。
  她不想掺进府中的杂事中,尤其是两院之争,她一点都不想参与。
  可现在看来,想要独善其身却很难。
  六娘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府中的大小事皆十分上心。而他们祖孙欠了她一条命,帮着传话做事,亦是该当的。
  周妪不免有些忧虑。
  阿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六娘怀着一腔报恩之心,她这个做祖母的不好拦着,只能多多帮衬。
  若非知晓六娘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她现在倒真要怀疑,六娘当初两度示恩,是不是早就有了施恩图报的打算了。
  周妪的心思转了一圈,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总归他们祖孙欠了六娘的,这条路既已踏了出了第一步,便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了,多想亦是无益。
  此际她唯有祈祷着,愿那六娘并无歹意,更愿她与她的孙儿,能够在这纷乱的现世中,求得一份平安。
 
  掌灯时分,秦家欲办族学一事,便已经在府里传遍了,东篱自然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在陈国士族中,那些大姓冠族皆是自办族学的,而小士族却多是去大族附学,或是几家联办。
  秦家如今也摊上了这样事,府中下人自是欢喜。他们见识虽有限,却也知道办族学是很长脸面的事,秦家的族学若真能办起来,往后他们在外头行走,那腰杆也能挺直了。
  秦素似是颇为高兴,听了冯妪传来的消息,先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便掏出了几十钱,令送去厨房多加几个菜,又叫煮一大锅热汤,赏给仆役们吃。
  不止东篱,东晴山庄、东风渡等各个院子,亦皆有主人加饭加菜的,想来各院主子亦深觉此事大好,故皆有赏。虽主人们自己不能吃荤腥,下人们吃得好些却并不违制。
  于是,临近饭时,东院里便洋溢着淡淡的喜气,扫去了秦府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与颓丧。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用罢晚食后不久,东篱的人便皆早早地睡下了,就连一向最熬得住的冯妪,在帮秦素梳洗时亦是脚步发飘。
  未至戌正三刻,整个东篱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与黑暗。
  秦素睁着眼睛躺在榻上,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北风猎猎,在窗外呼啸来去,引得檐下风铎嗡鸣声不断。而在东篱的西次间里,却是一片轻微的、蕴着温暖与慵懒的鼻息声。
  今晚恰逢锦绣值宿,她仍旧按着以往的习惯,在熏笼前设了一张地铺。
  案边点着细细的白烛,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她横陈的身影。她看上去睡得极沉,卧倒的身子微微起伏着,吐息间夹杂着零星的呢喃。
  秦素凝目看向沉睡的锦绣,弯了弯唇角。
  睡着了的锦绣,还是那样的爱说话。
  她凝视着熟睡的锦绣,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待数到第六百七十下的时候,东篱的院外,便传来了二更的鼓声。
  “咚、咚”,连着两声的鼓点,零落而孤凄,仿若石子落入深潭,轻轻击破了这深且静的夜,击出了一圈圈黏稠而绵延的波纹。
  秦素探手掀开布帐,踩上了榻边的麻履。
  转过床榻,穿过明间,静谧的正房里,响起了她轻悄的脚步声。
  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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