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拿碗取箸,又或是点灯调油、架炉烧水等等,一应人等走动来去、笑语往还,着实热闹得紧。
东篱本就是秦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也就只比东华居小了一圈而已,林氏安排的人手便也相应地多出于旁处,于是一到了饭时,那平素不见人影的仆役们便皆冒了出来,似乡间赶集一般热闹。
“啪嗒”一声,正房明间的门帘忽地挑起,晕黄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廊下的那一小方白石台阶。
“好生聒噪!都给我放轻声些,吵成这般成何体统?”锦绣一手挑帘,一手指向院中奔走的各小鬟与仆妇,立着一双眉毛,满脸怒意地道。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皆不由自主停在原地,目注锦绣。
锦绣面上泛起些许得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瞪起了那双秀媚的眼睛,疾言厉色地道:“凡该班儿的快去值守,茶炉子不许空着,守门的留下人看着门儿,洒扫的最后才许吃饭。都给我该去哪去哪,别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这院子的下人隐隐便是以她为首,她又是林氏亲自指派来的,平素在院子里作威作福,一应仆役倒都有些怕她。因此,她的一席话说罢,众仆役先是呆怔了一会,旋即便又是一阵乱,过了好一会方才各归各位,那响动声倒是比方才小了些。
见锦绣在那里大发雌威,阿栗便立在她的背后向秦素看了一眼,呶了呶嘴,又翻了个大白眼。
秦素笑了笑,仍是坐于原处未动。
过得一刻,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锦绣便也回至屋中,秀气的下巴翘得高高地,得意地瞥了阿栗一眼,方凑到秦素面前道:“女郎便是不爱管这些事,由得这些人胡乱吵闹,若是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呢。”
秦素的眉眼皆被厚刘海遮住,唯露出一个向下垮的唇角,显出两分苦恼来,细声细气地:“我才从田庄上回来,真是不大会管这些。唉,每回见了母亲,我心里也都是怕着的呢。”语罢便停了箸,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撑着下巴,似是十分郁结。
锦绣眼神闪烁,却并不接话,搭讪着上前帮阿栗收拾碗箸,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对了,女郎,我方才听人说,东萱阁里发卖了几个仆妇呢。”
秦素“嗯”了一声,仍是神思不属,全然是一副懒怠听的模样,旁边的阿栗转了转眼珠,便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锦绣姊姊知道些什么?”
锦绣平素最爱于这些事上显摆,此时的神情更是得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悄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说是东萱阁今日里里外外搜检了一通,结果查出了好些错。老夫人大怒,处置了不少人。”
阿栗闻言吐了吐舌头,拍着心口道:“真是好生吓人。”
锦绣瞥眼见秦素仍自在发呆,便也顾不上收拾碗箸了,拉着阿栗便走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地又说起话来,说至紧要处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动静颇是不小。
秦素以手支颐,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并不予理会。
此刻的她颇是心烦。
自今日从阿栗那里得知左四娘一事后,她忽然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比起秦彦昭逾制、左家对秦家的觊觎等等诸如此类事端,这件事便如钢刀吊顶、悬崖勒马,乃是至为紧迫的一件大事:
萧家族学,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前世时,大约就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萧家族学因故停办,后因秦家主动接洽并赠送了近万金,方助其度过了难关。而萧家亦是知恩图报,索性便将族学以萧、秦两家的名义开办了起来,直至秦素被抬上小轿时,秦家的几个郎君还都在合办的族学里就读。
第72章 丹青客
天色阴沉,郁郁地似积着雪意,院墙上留着几根枯草,兀自在风中摇摆着,一忽尔折向东,一忽尔又弯向西。
秦素立在门边,望着曲廊外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思绪飘向了极远的地方。
“女郎,画案摆好了,阿栗磨了一池的墨呢。”锦绣上前来禀报道,又放柔了声音,殷勤叮咛:“外头风大,女郎还是回屋罢。”
秦素回首向她一笑,放下了手中布帘。
画案上不过是纸墨笔砚,那些颜料是一概皆无的。一则秦素手头没有,二来,孝中亦不好用颜色。
她在画案前站了一会,提笔向砚中沾墨,正欲落笔,忽听院门被人拍响,旋即便响起了小鬟清脆的声音:“见过女郎,女郎安好。”
“罢了,我来看看六妹妹。”那是秦彦婉清柔如水的声音,此刻听在秦素耳中,宛若纶音。
秦素拿笔的手停在半空,眉间忧色一扫而空。
看起来,这位爱画成痴的二姊姊,还真是被引来了。
信手搁下画笔,秦素弯起了唇角,提步迎出了门外。锦绣忙不迭上前掀帘,亦是满面殷勤的甜笑,看上去比她这个主人还要欢喜。
“二姊姊来了,快些请进。”秦素遥遥地向秦彦婉福了一礼,随后步出回廊,立于阶下迎候。
秦彦婉款步而来,面上的神情柔和如初。
秦素向她细细打量,却见她一头鸦青的发丝挽作平髻,上头连根木钗亦无,简素无华,却越衬出眸如秋水、唇若含丹。
秦素便忍不住暗自叹息。
斩衰人人皆服,可同样的衣裳穿在秦彦婉的身上,便自有了一番清莲素荷的风致。那一身雪白的麻衣映着她身后阴沉的天空,有若白兰迎风,清丽不可方物。
“我不请自来,六妹妹勿怪我失礼。”秦彦婉一面和声轻语,一面已行至秦素跟前,携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方点头道:“气色好些了,长了些肉。”语罢,习惯性地在她的丫髻间摸了摸。
秦素十分之不自在,又做不来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只得以低头掩饰尴尬。
秦彦婉倒笑了,掩着唇弯起眉眼,点头道:“六妹妹唯有这样的时候,才有几分妹妹的模样。”
秦素一时间无言以对,任由秦彦婉拉着她的手进了屋。
东次间的墙角架了熏笼,里头却并无熏香,空气中是淡墨清味、纸张余香,和着熏笼中氤氲的暖意,弥漫于每个角落。
秦素便请秦彦婉于窗边坐了,叫阿栗送了一只牛皮暖囊过来,又叫小鬟将粗麻缝制的隐囊垫在座椅后,方细声问道:“二姊姊来此,是不是来教我习字的?”
自将秦彦昭的几页诗文取走后,秦素便也自然而然的没再习字,抄经的事情也暂告一段落,今日有此一问,不过是引个话头而已。
秦彦婉果然摇头,柔声道:“这倒不是。”语罢迟疑了一会,又道:“我是听人说,六妹妹开始学画了,故此前来一观。”
坦坦然的语气,没有一丝窥探或好奇,那双剪水瞳澄澈如山间清流,看得久了,似是连人的心也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故,秦素的胸口又灼痛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胸。
那只包袱里透出的余温,像是穿越了整整一世,直至今日,仍烙印在她的心上。
“六妹妹怎么了?面色怎生如此苍白?”见秦素面色微变,秦彦婉关切地问道,身子也往前倾了倾,向她的脸上细细地看着。
秦素连忙收拢心神,回以一个浅笑:“没什么的,只是我的画粗陋得很,二姊姊看了只怕要笑。”一面说,一面便将视线扫向画案处,神情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衣袖,语声温柔:“无妨的。你是不知,我平生最喜作画,可惜笔力有限,总画不好。如今有了六妹妹这个同好,我们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素有一瞬间的汗颜。
就她那两笔见不得人的画,秦彦婉万一被吓跑了,倒不好再拉回来。
此时锦绣早等不得了,不需人吩咐,便殷勤地将秦素的画稿捧了出来,笑嘻嘻地搁在了案边。
秦素便回身嗔她:“就你多事,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先拿来了。”
锦绣见秦素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且也确实想在秦彦婉跟前卖个聪明,于是便赔笑道:“难得二娘有兴致,我想女郎也会欢喜的。”
秦素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亲自上前展开了其中一幅画,递到秦彦婉跟前道:“二姊姊不笑话我便好。”
秦彦婉浅笑不语,只凝目去看那画。
画画得极简致,主体是一角屋檐,淡墨浅描,自右首延伸了小半个篇幅,雕梁画栋,十分富丽。画的右上角探出了数枝梅花,略略与屋檐交错着,枝上花朵三五余,因在孝中,不敢用艳色,便以浓墨点染而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
秦彦婉明眸微闪,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这画竟是如此格局,倒也有些意趣,不过这画技么……
她沉吟了起来,盯着那画看了好一会,竟是一言不发。
“如何,二姊姊?是不是画得很不好?”秦素问道,神情十分坦然。
她原本便无甚画技,此时自是不怕被人说不好的。
秦彦婉转眸望她一眼。
那一眼,既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眸光明亮如秋水横波,竟让秦素没办法接着说出下面的话。
她滞了一会,方才自那一眼中脱出身来,心下倒有些诧异。
她家二姊平素宛若神仙中人,却不想亦有这样锐利之时,秦素差一点便以为,自己的意图被她识破了。
不过,秦彦婉看过她那一眼后,便又去细细观画,面上的神情亦是专注的,秦素提起来的那颗心,这才又归于原位。
她今日之意并不在画。
这幅画,不过是引秦彦婉前来的工具而已,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族学一事。
沉吟片刻,秦素便作势轻叹一声,语声微低地道:“我知道二姊姊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的。其实我也想多学一学,却只叹无处可学。”语罢沉默了一会,又带着几分向往地道:“二兄和三兄他们多好啊,可以在萧家族学里请先生指教。”
多少艳羡遗憾,尽在话中。
第73章 双姝语
秦彦婉此时的注意力仍在画上,闻言便道:“男子与女子多有不同,六妹妹不必枉自嗟叹。”
秦素便起了身,神情黯然地望向帘外,语声越发低微:“我自是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我亦不敢妄想。”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秦彦婉道:“二姊,我在回青州的路上听薛家仆役说,他们家的族学还有专门给女郎授课的地方呢,薛家的小娘子只要愿意,皆可进入族学。”
“这是真的么?”秦彦婉尚未及答话,锦绣已经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抢着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女郎也能入族学?青州的士族里可没有这样的。”
秦彦婉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使女没上没下的,从方才起便一直抢在秦素前头,说话行事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就算明知是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