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41页
秦素笑着道:“往后也要这样才是。”
阿栗眉开眼笑地点头,咧着嘴去看一旁的膏药,脸上直是乐开了花。
秦素望着她的背影,面上亦染了一丝笑意。
薄暮笼上了窗棂,白沙沙的窗纸上,度上了一层极浅的昏黄,让人想起摆放了许久的书卷,那曾经的洁白如新,在光阴中逐渐消磨了去,最后只剩下了陈旧的薄与脆,风一吹,就散佚成了灰。
吴老夫人独自立在窗边,眼神凝在那暗黄的窗纸上,手里的竹枝前端火苗跃动,却并未凑进一旁的烛台,而是悬在了半空。那颤巍巍的一朵红光,在房间里忽明忽灭。
“夫人,蒋妪回来了。”门外传来使女柔和的声音。
那年轻而动人的语声,没来由地叫人不快。
吴老夫人皱了皱眉,竹尖上的火苗立刻晃了几下。
“叫她进来罢。”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将竹枝凑上烛台,点亮了上头的半截白烛。
门帘轻轻挑开,蒋妪步履轻捷地跨过门槛,一身青布衣裙,漆黑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
进屋后,她便将门边的小鬟遣去了廊下立着,方行至吴老夫人的跟前站定,肃着一张脸,两弯长眉压了下来,深褐色的眼珠如冰一样地冷。
“怎么了?西院那边没动静?”吴老夫人问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将长竹枝凑近唇边,“噗”地一声吹熄了火苗。
蒋妪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正如夫人所料,西院夫人派人封了院子,正在满院搜检,动静闹得极大。如今三郎与三娘的住处已经锁了,一个挪去了东楼,一个挪到了西华居的厢房……”
她细细地将西院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东院夫人如今也听了这事,便也说要叫人在东院里搜一搜,说是太夫人说的,如今正值孝期,各院皆需谨遵礼制,绝不可有逾制之事发生。”说罢这些,她便微垂了头,束手而立。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吴老夫人立在窗边的身形方才动了动。
“嗯,我知晓了。”她淡漠地说了一声,便自窗边走了开去,径去了一旁的橱架,将架顶的那只青铜博山炉捧了起来,仔细端详着,不再出声。
蒋妪与她主仆多年,很是了解她的脾性,见她捧起了香炉,便知这场谈话至此便算结束了,她该退下去才是。
可是转念一想,这搜检终是大事,那林氏做事却总有些毛手毛脚的,万一查到了东萱阁这里,她们下头的人倒是为难,总要吴老夫人给出个章程才行。
思及此,蒋妪提起的脚便又放下了,沉吟了一会,轻声地道:“如今还要请夫人的示下,万一东院夫人派人来东萱阁,我该如何回话。”
第70章 几成空
作为秦家最大的恃仗,江阳郡相萧家,乃是太夫人一力想要拉拢的对象,亦是秦家依附的靠山。
而其实,这靠山并不牢固。
前世秦素被掳至隐堂后不久,萧家便因牵连到了桓氏冤案中,满门获罪,阖族男女皆未逃过大辟之刑。
汾阴桓氏,是比廪丘薛氏还要有底蕴的士族。当年桓氏一族随陈太祖起兵,陈国的半壁江山几乎皆是桓家帮着打下来的。陈国立国后,太祖皇帝亲封桓家当时的族长桓承宗为“桓公”。
以姓氏封爵,此乃陈国唯一的一个,便是薛家如今也顶着“廪丘郡公”的名号,比之当年的桓家差了不知多少。
然而,诚如这世上无常开之花,世事亦无常盛之理一般,桓家的荣华也仅延续了数十年。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先帝爷罗织了“十可杀、五可流”的罪名,将时任三品散骑常侍、领桓公爵位的桓氏族长桓复诚下了大狱,同年便判了重罪,桓氏五族以内,尽皆流役辽西边关。
其后,中元帝登基,天下大赦,然而桓家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根本无人提及,更不用说被赦免回中原了。
直到中元十五年冬,中元帝才下旨重查当年“十可杀”一案,并最终查清桓家乃是遭奸人所害,白白蒙受了十余年的冤屈。
那个陷害桓家的奸人,便是萧家。
或者说,萧家是被人推了出来,在这场由先帝爷制造的冤案中,充任了替罪羊。
中元十六年夏,桓氏一族终蒙圣召,重返大都,桓氏长房嫡子桓道非子承父爵,成为新一任的桓公,更被中元帝亲自任命为尚书令,一时权倾朝野,桓家亦是风光无两。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千般繁华、万般荣耀,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七年之后的中元二十三年,桓家再度遭遇灭顶之灾,先是太子被废,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桓家遭圣上相忌,其后不久,便有人出首告桓家通敌大罪,证据确凿。中元帝震怒,对桓氏阖族处以大辟之刑,满门男女无一可免。
彼时的秦素已经入了陈国皇宫,亦曾亲眼见过了那著名的美男子――“白桓”桓子澄。后来她听小宫女们议论,说是行刑那一日,桓子澄以木屐敲斩首石,竟敲出了一整首的《长清》。
据说,那一曲绝响旷达高阔、净无杂尘,若风清月白之夜,水静莲开之时,竟使得观刑众人竞起哀心,那行刑兵曹被曲意打动,居然目中流泪、不忍下斧。
桓子澄一曲奏罢,并不伏地,而是盘膝端坐于刑场,向那兵曹温言“吾所愿也,请尔请尔”,语罢从容理好身上那一袭如雪的白衣,引颈就戳。
彼时情景,满场之中连一声儿啼亦无,直是举城俱静。后来他染血的白衣还被人偷偷拾了去,据说是敬供于大都城外的玄都观中,许多士子都前去瞻仰。
短短二十余年,桓氏家族经历了由盛而衰,由衰而盛,最后再度衰落的大起大落,其波澜起伏、跌宕莫测,与朝堂、与皇族乃至与整个陈国未来权力兴替之间的关系,秦素先于隐堂中所习,后又曾亲身经历,实是一言难尽。而中元帝的“暴君”之名,亦就此流传三国。
便是鉴于桓氏那跌宕悲惨的命运,秦素当初才会坚定地选择了薛氏。
前世时,薛氏屹立不倒,一直撑到陈国灭国。依秦素对赵国皇帝的了解,吞并陈国后,对薛氏这样的冠族,他必会一力拉拢,而秦家若能与薛家紧密相连,想必亦能活到最后。
秦素神思翻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深宫静夜,听宫人细述桓家阖族俱灭时的惨景,心中满是寒意。
当年萧家出事之前,秦家便因了“藏龙盘”一事如风中残烛,渐露衰败之相,萧家其时也受了牵连,所幸两家后来皆安然无事;其后,“十可杀”一案重审,两姓联办的族学却又成了秦家依附萧家的铁证,差点被当作同谋问罪。
彼时的两次险境,秦家应付得极为吃力。为求脱身,太夫人不得不拿出大笔钱财,行贿于何都尉,这才勉强撑了过来。可谁也没料到,萧家倒下后不出数月,何都尉便被查出了贪墨的大罪,秦家所赠钱财更成了行贿铁证,而从秦氏“壶关窑”地底挖出来的兵器,则成了压垮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止秦家,秦家的姻亲林氏与钟氏二族,亦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今,萧氏族学已然办不下去了,秦素觉得,此乃天赐良机,附学于其中的秦家儿郎,恰好可以就此脱身,连带着整个秦家,亦可与萧家离得远些。
“族学么……”她喃喃低语,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
看起来,薛家的名号,又能拿出来说一说了。
当初设计与薛家同行,她也只算到了前两步。可如今看来,这一步棋实是回味无穷,直至今日仍可令她受益。
薛二郎知情识趣,果是妙人矣。
“阿栗,替我把画案清理干净。”秦素提声吩咐道,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的手。
托白芷粉面脂的福,现今这双手真正是黑瘦如鸡爪、支零如鬼骨,无论捉笔还是拈针,都会予人一种辱没纸笔、损毁布帛的奇异观感。
如果可以,秦素也不想张着这么难看手在别人面前乱晃。
可是,为了将秦彦婉引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做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但愿锦绣的那张快嘴,能够一如既往地管用。
两个时辰后,望着画纸上那呆板的一角屋檐、数枝梅花,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同时将画纸摊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方便锦绣可以看到。
依锦绣事事爱传话的性子,不出半日,秦素作画一事,必会传遍整个东院。
怀着这般心绪,秦素这一晚思虑辗转,睡得并不安生,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次日晨起时,她的眉间便拢了一层忧色,朝食的那一溢米粥,她只用了一半便撤了下去。
第71章 长清曲
吴老夫人背对着蒋妪摆弄着香炉,头也不回地道:“我们这院子也好久没清过了。既是子妇要查,你便先带人将东萱阁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举凡不合规制的人、事、物,皆报予我知。”
蒋妪不意竟得来这番指示,极是讶然,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吴老夫人一眼,迟了一会方应了声是。
“还有,阿芳的东西你先叫人归置出来,装在一间屋子里锁了。若子妇派人来搜,你只说是我说的,阿芳的东西不许碰,还有我的屋子不可进,别的随他们查。”吴老夫人又说道。
阿芳便是秦世芳,因她时常回娘家,东萱阁里便留着她不少的日常用物。
蒋妪肃容道:“是,夫人放心,我会好生叫人看着的,定不会让人搜姑太太的东西。”
吴老夫人“嗯”了一声,便将香炉捧到了大案前,在案旁的一只玄漆褪光素面匣里翻拣着。
房中虽点了烛,然光线却并不明亮,吴老夫人拣了一会便回首道:“这里头原应有半枚万字篆饼,这会子暗了,我眼神不济,看不大清,你过来替我看看在是不在。”
蒋妪连忙应诺了一声,紧走几步站在案边翻找起来,不一时便自那匣中拣起拇指大的半块香饼,递到了吴老夫人手中问:“夫人且看,是不是这一块?”
吴老夫人接过香饼,迎着烛光细细辨认了一会,遂颔首淡笑:“正是这个,还是你眼神好。”顿了顿,又看了看她:“你向来仔细,搜检之事便托付于你了。”
见她语气郑重,蒋妪连忙垂首道:“不敢,还是夫人行事决断。”
吴老夫人将香饼凑在烛火上点了,搁进香炉,拿起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淡淡地道:“你跟了我多年,理应知晓我平素不喜管事,这些年下来,我院子里的人难免杂了些,你好生处置了便是。”
蒋妪神色微凛,肃声道:“夫人说得对,这倒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吴老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
蒋妪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查院一事不提。
将至饭时,东篱里便热闹了起来,一片嘈杂与忙乱,或是小鬟轮班用饭,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