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面容安详,除了那把留殇, 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的魂魄没有伫足, 亦没有进入阴阳道与她再见一面。
阿谭知道, 他解脱了,那些犯过的错,心里留下的悔, 终于可以随着他这世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至于她,老妇想,或许也快了。
“婆婆。”毛不思的话拉回老妇的思绪,她看着眼前老人枯老的手,褐色的斑点布满了她的皮肤,不由得疑惑,“阴阳道里的鬼邪理该永葆青春才是,怎么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
“孩子,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拿出另一样来做交换。老妇伸出自己的手掌,无名指上带着枚金戒指,指环卡入了她的皮肉,已然拔不出来,“我会如寻常人般,生老病死。”
甚至衰老的速度比世人还快上几分,这就是她的代价。
“婆婆……”饶是毛不思这些年看过了那么多故事,如今听着垂暮老人讲述自己的过往,还是忍不住有些感伤,想要请她帮忙的话便卡在了口中,如何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我呆在阴阳道的三岔口,极少有人见得到我,我也极少出门,更不要说人间。”她听到的一切,都是何映秋从小镜子告诉她的,偶尔何映秋进来办事,也会路过寻她,一杯清茶,寥寥几句,他再度回到人间,而她依旧呆在清冷的阴阳道里。
她尽心尽责的帮那个人规整着道中秩序,一做就是几十年。
“只是没想到,我的逃避到头来却连累了你们。”林西元的性子,老妇最是清楚,不给他个答案,永远也别想安宁。
“我不怕连累。”马明义作为这个故事中的节点人物,反而跳脱出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回顾了阿谭和林西元的一生,在这场悲剧中,看似谁都没有做错,却又每个都错的离谱,他语气平和,“您有您的苦衷,可林西元也有他的委屈,他找了半辈子,为的不就是消除这份委屈么。”
“但这些事情,婆婆如果真的说出来,林西元该怎么面对自己。”那样的一个男人,铁骨铮铮充满傲气,到头来,却变成了自己最厌恶最不齿的那种人,“我如果是他,怕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怎么解都是错,怎么算都无法走到正确的一端。”马明义大手扣在毛不思脑后,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发,“无论最后是不是他想要的,林西元都选了自己想要的解法,除了他自己,没人有资格替他做选择。”
眼前的老妇早已白发苍苍,走起路来脚步蹒跚,口中的咳嗽更是压都压不住,即便马明义对医学一窍不通,也知道,她是没有多久可活了。
孩子死了,章旸死了,若是连阿谭都死了,林西元就真的成了世界上最可悲的人,他所有的委屈,所受的苦难,渴望的真相,都彻底没了答案。
“每一步都走错!每一步都走错!”失声的哭诉突然爆发,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绝望,箩筐中精致的镜子幻化成白色的光线,围绕着老妇飘荡缠绕,镜子是她的修为所造,感受到主人的呼唤,绵绵不绝的灌入到她的身体,不久,另一条白色的光线也从空中飘来,它穿透墙壁,涌进老妇的体内。
满头的银发逐渐被黑色所代替,干枯的皮肤也开始有了弹性,变得细腻白皙,白光散去,眼前的老人被个陌生的女人所替代,她眼角微垂,豆大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地往下落,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像是夜晚怒放的最美的那株昙花,鼻息间全是清幽地花香,唯独那双眼睛,盛了太多的愁苦。
“婆……阿谭。”毛不思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贝齿紧咬着下唇,压抑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我的时间不多。”阿谭打开橱柜,里面都是些灰扑扑的老款衣服,她选了半天,才挑了件藏蓝色的连衣裙,裙摆盖到小腿,颇为端庄,“走吧。”
临行前,阿谭停下脚步,像当初离开人间一样,再度回头端详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栖身之所,这一走,她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声叹息。
三岔口的泥墙被快速打开,又砰然闭合,留下扬起的团团雾气。
屋内开着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单手撑住桌面,抬手一挥,墙面上便显现出了毛不思三人的画面,脚步匆忙而坚决。
“我就知道。”男人拿了个空杯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昙花茶,茶水已凉,入口从喉咙一直冰到心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着谁,“你虽不让他来寻我,但我冥冥之中感觉,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画面中的浓雾被阳光替代,他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马明义有句话说的十分对:除了他自己,没人有资格替他做选择。
阳光落下,透过树叶在皮肤上形成块块斑驳,阿谭已经好久没见过人间的太阳,秋风吹过,树叶打着旋的往下落,惹得阿谭忍不住伸手去接。
“我们要通知林西元吗?”毛不思眼眶的红肿还没消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用。”她和他的魂相互吸引,只要她现身,他就能立刻感受到。
阿谭背着手,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陌生景色,灰色的大桥连接着江河两岸,车辆有条不紊的穿行而过,再远处,则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没有饿殍遍地,没有硝烟炮火,这个时代,真好。
阿谭的魂在林西元身体内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能越快的感应到她,魂被原有的主人吸引,指点着这副身体寻找正确的方向。
降魔杖突然一抖,毛不思立刻警觉起来,耳边是呼啸的秋风还伴着孩童细碎的笑声,“他来了。”
话音将落,黑色的风衣就出现在梧桐大道的另一端。
如鬼如魅,几乎片刻就到达他们几米外的地方。
林西元没有说话,只抱着怀里泥偶死死地盯着那抹消失了几十年的身影。
头发顺滑的披在肩头,她好像比瘦了些,不在喜欢浓厚的红红绿绿,藏蓝色长裙衬的她皮肤愈加白皙清透。
“来了。”阿谭扭头,嘴角一弯,露出温暖的笑容。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他爱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也想了一辈子。
无言的沉默。
阿谭的视线逐渐由林西元移到他怀中的泥偶身上,泥偶的面庞被雕刻的栩栩如生,两根麻花辫翘起半圆的弧度,身上被人用鲜血刻上了避光的咒法,想是这些年,林西元又学会了不少东西。
她盯着人偶,人偶也盯着她,小人被抱在怀里,能敏锐地感知到男人的情绪,他的心脏跳得人心烦,昙花香味收了又放,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囡囡。”阿谭开口,就见林西元怀里的小人猛然回头,白色的眼球顿时变成一金一银双色,她张开手臂。
熟悉的花香就这么随着秋风,涌入泥偶的鼻息,那是日日伴着她入眠的昙花香,比现在抱着她的怀抱更浓更香,她叫她‘囡囡’,在好多好多年前,她那个消失的母亲也这么叫过她,声音和这个一样柔软一样动听。
林西元感觉怀中一轻,怀里的小人就消失,出现在了阿谭脚边。
她抬头望着眼前蓝色衣裙的女人,小心的扯动了她的裙角,等女人蹲下,才缓缓开口,带着不安的期许,“你是妈妈么?”
“嗯。”阿谭抬手摸着她僵硬的泥塑身体,忍着眼泪点点头,“原来囡囡还记得我。”
“妈妈。”小姑娘嘴一憋,就伸着胳膊扑了上去,惹得阿谭忍不住去接,碰到阿谭耳边时,小姑娘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透着股子不正常的阴森,“你知道吗,我已经死了。”
“婆婆小心!”毛不思看着阿谭肩上的小姑娘瞳孔在眼眶里疯狂的跳动,心中一惊,冷汗立刻铺满了后背。
☆、往日情分
还没等毛不思的降魔杖行动, 周身顿感阴凉,一条黑影就在眼前闪了过去。
“放开我, 放开我。”方才还趴在阿谭肩头的泥偶这会儿被人抓住后颈, 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不满地挣扎着。
“别闹。”黑色的风衣下,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厉, 他背对着毛不思,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哪里有闹!”泥偶挣脱不过, 只瞪着一双圆滚滚地大眼睛, 她的唇角依旧上扬,却没有孩童的天真,显然是气急, 女孩的声音有些刺耳, 不满地指责阻碍她的人,“是你整日的怨她恨她, 这是多好的机会。”
差一点, 她就得手了。
对于自己的母亲, 女孩并没有多少记忆,那些七零八落的温馨画面, 早在她不断躲藏世人探究眼神时, 被磨的一干二净。在她活着的那几年里, 在她被欺负被奚落被厌恶的时候, 那个温柔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从始至终,她都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多少个日夜, 都是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入睡,给她扎漂亮的辫子,他说她的眼睛很好看,一只像太阳般金光闪闪,一只如皎洁的明月银光撩人。
她知道父亲是骗她的,人人都害怕她的眼睛,他们说她是妖怪。
再后来她死了,在大年初一的下午,为了躲避砸来石头,不小心从长桥上摔下,淹死在了城外冰冷的河水中,周围的人作鸟兽散,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
河水冷的的能碎掉骨头,淹过她的头顶,涌入她的喉咙,她就这么挣扎着,直到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漂浮在水面,夕阳如血恶,染红了整条河流。她拖着透明的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哭,憋到父亲半夜来寻她。
任凭她怎么努力地想要去拥抱他,到头来,都是冲过他的身体,抱住一怀的虚无。
她死了。
父亲给她烧了一个漂亮的泥偶,眼睛里布满了殷红的血丝,那个抱着她躲了好几年的男人忽然间就变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怨恨随着她的死亡瞬间爆发,她想,她应该就是那棵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父亲开始频繁的提到阿谭,提到章旸,他不再惧怕世人的目光,她亲眼看着他都走了一个女人半年的寿命。
之前令他惶恐不安的力量,成了他最厉害的武器。
他想活着,他想找到阿谭,他想要一个说法。
林西元没有给小姑娘更多的时间,他伸手在她身后的符咒上方三寸一点,小姑娘就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一双圆滚滚地大眼睛,不满的在眼眶中滚动。
“孩子还小,难免有些顽皮。”林西元话虽如此说,却一点责怪女儿的意思也没有。
“你还和以前一样。”阿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笑意怎么也到不了眼底,林西元变了太多,唯独护短这点丝毫没有改变。
以前她跟林西元在一起的时候,不太懂人情世故,许多事情都做不好,难免被下人背后说道几句,婚后也有那不识相的在她耳边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