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已经收到他十几封的信了,时常在无人时将那些信都一一摆开,从头到尾读上一遍。其实很多信她几乎背了下来,但是她还是喜欢读,看着信纸上他的字,正与他的人一样,十分地挺拨、英俊,再用手在上面描过,便感觉到他写信时的思绪。
西南的形势与辽东并不同,如果说玉瀚在辽东以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来对付夷人,那么他在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便再不能以辽东铁骑如那般一路碾压过去。
毕竟西南与辽东地形截然相反,自车里宣慰抚司再向西南完全没有一马平川之地,而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其间又隔着数条奔腾汹涌的大江,骑兵完全无法渡过;所有物资极难运送过去,军粮不继,粮食价比天高,况且又有烟瘴之气,北人到了多生疾病,先前临江伯便大意之下在那里吃了亏。
不过玉瀚还要自己放心,他先前初到辽东时也是败过的,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失败,他如今才能想出许多办法,才能不急不躁地停在顺宁和车里,稳稳地与蛮人周旋。
云娘自是放心的,玉瀚生性恬淡疏朗,可他却是有着雄在大略的人,西南之局势,他早看得很透,现在也想好了应对之策,自然会得胜。
只是她还是很想念玉瀚,就如他想念自己一般。玉瀚的书信后面附了几页纸,正是平日里略有空闲时随手写下的,看到了什么,吃了什么,军中有什么事,一字一句,平淡得正如两人在一处闲聊般,字里行间却都是思念。
可他却不肯让自己过去,只为了那里的难。在京城人看来,数日间铁骑便能兵临城下的夷人才是天|朝真正的威胁,便是寻常百姓对于辽东的情况也能说上一二,可是对遥远而又陌生的西南却一点也不了解。若不是大名鼎鼎的临江伯在那里折戟,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天|朝在西南的战争。
云娘并不怕艰难,可是她亦知道眼下自己不该过去。玉瀚正在重整军队,将不适应西南的重骑兵替换下来,接下来要带大军自车里再向西南,一路上行军作战,带着自己只能是累赘。
如今自己在府中管好家事,照料祖父和孩子们,便是最难令他安心的了。
第205章 偶遇
京城里的新年比起辽东又是另一番喜庆,云娘做为诰命夫人自是要入宫庆贺的,且她如今已经被排在外命妇的最前面,与宗室里一位辈份最高的亲王夫人分别领着两排外命妇行礼拜见。
如今玉瀚已经将武定侯府的尊荣推高到祖父也未曾达到过的地步,而这荣耀便都落在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上。
年刚刚过去,祖父便招了她过去道:“你带着两个孩子回江南住些日子吧。”
云娘自跟着玉瀚到京城,再到辽东,便没能回过江南,纵然书信往来不绝,可她如何能不想娘家呢?
只是眼下,玉瀚在西南,自己方回京城没多久,家里又有年迈的祖父,况且京城到江南中途遥远,往来不易,她只能将思念放在心底。原想着再过些时日,待西南时局平稳些,她去看玉瀚时顺路过江南住些日子,倒不想祖父提了出来。
云娘本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说不出,因她着实想回去,回到盛泽镇,回到杜家村,看看父亲母亲、兄弟们和姐姐,她还想看看自己的织厂……
祖父便笑了,“既然想娘家了,就回去吧,这也是浩哥儿的意思。”
玉瀚给自己捎信的时候自然也写信给祖父,不想他在西南军务如此繁忙之时,竟还虑着这些小事。云娘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再等上一年半年的,西南的情况好了,我去看看玉瀚,顺路再回娘家住些日子就行,不必眼下兴师动众地专门走上一回。”
祖父摇摇头,“浩哥儿和你都是重情的人,两个孩子们都已经大了,还没有见过外祖家呢,就让他们跟你一同去江南住些时候吧。等再过上几年,他们若是谈及婚嫁,便更难出门了。”
再看六孙媳妇早已经满心想回去了,只是因自己年高而不好答应,便又笑道:“也不只为你,这些时候家里的客未免太多了,你带孩子出门,也正能清静一些呢。”
正月里功课都减了,皇子们来得越发频繁了,尤其是四皇子,他本是武定侯府的外孙,先前每到南书房放假时过来看望老武定侯,给武定侯夫人问好,再与侯府的公子小姐见见面,也只是平常,正月里便差不多日日过来。
眼下祖父亦看得明白,云娘懂了,且又欣喜,出嫁了的女子能回娘家不易,尤其是她这种相隔千里的,不想却能借此机会回江南住上些时候。可又转念一想,“待我为祖父操办了生日之后再回去。”
祖父就要过八十二大寿了,当年八十大寿时玉瀚和自己在辽东便没能回来,今年她在京城,无论如何也要为祖父操办好庆寿的诸项事宜。
老武定侯神情淡淡的,“其实不过是虚热闹罢了,办不办的又有什么?”但其实他心里却极开心的,当年他这一代的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就连老皇上也过去好几年,他却熬过了种种的难关,看着孙子将侯府日渐光大,哪里能不得意呢?
且到了这高龄,寿日便过一个少一个了,虽然八十寿辰时他一定不许孙子回来,但是眼下孙媳要为他操办,他却是极意动。
云娘度祖父之神色,倒也能将老人家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只笑道:“先前我回不来是没法子,眼下在府里,却一定要大办的!”
第一日,皇上亲自过来为老侯爷祝寿,第二日太子带着兄弟们给老侯爷送寿礼,这在京城里也是极少见的,除了皇亲、承恩公侯两府之外,竟是第一份,可谁又比得了,毕竟武定侯为天|朝立下的功劳也是一时之翘楚!
宴罢,老武定侯招了云娘过去,叹道:“祖父这辈子,年少得志,中年荣耀,到了老年竟又能得以享受如此的福气,中间虽有失意的时候,但毕竟都过去了,总算不枉过了!”
云娘笑道:“祖父本就是有福气的,怎么倒叹了起来,如今正应该享福才对呢。”
“我叹是因为再不想我的福气是从浩哥儿和六孙媳妇上得来的。”先前老武定侯对六孙子并没有多关注,对这个六孙媳妇更是十分不满,却不想临到自己老了,武定侯府却要他们来支持。
因此,纵是铁石心肠,老侯爷也有了感慨,“我招了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又摆手道:“你带着孩子们回江南吧,替我给亲家们送些东西,感谢他们养了这样的好女儿。”老武定侯再不会说出自己错了的话,但是他会亲自为亲家备了礼,也已经是平生头一回了。
他们一行专门包了一艘大船,自船出了港,云娘便指着两岸给孩子们讲了起来,“当年娘从江南到京城时……”
江陵府的港口自是极繁华的,他们这一艘大船到了,马上便有许多小船围了上来,卖粥的、卖炸鲜鱼的,卖点心的,卖鲜果的,早看出船上人家的富贵,扯着嗓子叫卖,皆是为了讨生计,但这些江南最常见之物却让云娘越发地觉得亲切起来。
转眼见一艘小船上放着荷叶荷花,这营生更是无本的生意,多是家贫无着落的人清早到水边采了新鲜的花叶,只要一两个钱就随人意挑选,挣碗饭吃。
云娘向来是喜欢花的,尤其是江南的荷,更是心头之好,先前穷时还时不时地买了两枝摆在案头,如今便向那花看去,心思便略微一动。岚儿就早知道了,母亲再不买外面的吃食,只怕不干净,如今去看,一定是喜欢那花,便笑着向那小船招手,“卖荷花的,给我们拿几枝来。”
那卖荷花的原本挤不上来,现听了这贵人招唤,哪里不奉承,赶紧划了小船上前,手里捧了满满一把荷花荷叶,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语气里要多巴结有多巴结,“夫人、小姐,我这荷花是五更天在清水湾那处采的,最是新鲜漂亮……”
云娘听了声音却怔住了,再向脸上一看,正与那人四目相对,果然不错!
只是再不想他们还会再见面!
第206章 故人
杜云娘看着郑源,虽然还认得出,模样却变了许多,原来还不错的皮囊已经被讨生计的艰难磨得没了,额上、鼻侧那几道深深的纹路更是显出他平日里便时常皱着眉,苦着脸,粗糙而棕红的脸定然长年吹着江风,还有拿着花的那手,黑脏而蜷曲着……真不想他如今沦落到这地步!
饶是杜云娘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竟也一时怔了一怔。
那边郑源更是傻了,眼前这个戴着七凤金冠,上面镶着无数珠宝,身上穿着大红绣花衣裙,又披着金光灿灿披帛的人是杜云娘吗?
当然不可能错,因为她几乎与自己在盛泽镇上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年轻秀美。不,这样说也并不全对,她身上还是多了种感觉,与先前不同,郑源只觉得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尘。
而他还没有忽略她身边那两个一身锦绣的小儿女,一定是她的孩子,从面容上便能看出来,况且那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神态是那样的亲密,再不可能是别人的。
是了,不能生养的是自己,当年云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养的罪过,她嫁了别人自然会生儿育女。
其实郑源早就知道云娘再嫁后过得好,就是他离开了盛泽镇到了江陵府,也一样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言,可是他再没想云娘能过得这样好,远远超过所有人传说的。
如果……平日里他会时常想,老迈不堪的爹娘也会时常念叨,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再想不下去了,云娘早不是他能想的了。
恍惚间,郑源手中的一捧荷花荷叶都落了下去,正在江面的数只小船间,那花和叶是不沉的,就浮在水面上,在云娘身侧的岚儿便“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又笑道:“都撒在水上倒也好看!”说着便转身向后面的小丫头道:“是我们叫他来买荷花的,掉了便算我们的,拿几两银子赏他吧。”
这时赵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并没有乘轿,而是自船上走下来,便早带着一众官夫人迎了上来,正在岸边,与云娘母三人只隔了几步,便笑道:“小姐从京城来,不知道我们这里最多的是荷花,根本不值钱的,哪里要几两银子?虽小姐宽厚,但也只拿一把铜钱给他便尽够了。”
说着,赵夫人身后的仆妇早走上前,将一把铜钱扔向郑源的船,几十枚铜钱落到船上发出一片叮当声,又有些钱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