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第7页

果,愈发不称他的意,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把她贬到上虞处养骆驼就不痛快的样子。
  挺大个爷,那么喜欢给人穿小鞋,不能说他没出息,就是拿她当消遣。后来她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就绕开,在她心里这位和硕亲王同容实一样讨人嫌,不照面是最好。
  她窒了一下,“请六爷安。”
  毕竟是给皇上当差,在宫里叫主子犯忌讳,紫禁城的主子只有万岁爷一人耳。豫亲王燕绥排行第六,因此都称他六爷。
  他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点头,就这么看着她。颂银对他有种天生的畏惧,在他跟前就心慌气短,浑身发毛。尤其他不吭声,她更觉得可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还是先前的那几句话,“六爷下值?您走好。”
  他几不可闻地哼了声,“你是茶馆伙计?送客的那套在宫里用上了?”
  颂银低下头说不敢,心里嘀咕,这不是没话找话嘛。他要是不拿正眼瞧她,她也不必想这套说辞了。
  可他打定主意继续挑刺,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我记得我曾说过的,你还没有正式当值,可以不必穿曳撒。女人家和男人一样穿戴,乱了纲常。”
  颂银有点委屈,“我前儿拜了官,眼下在员外郎的职位上。”
  内务府官员的任免和朝廷大臣不一样,皇上觉得应该予以擢升了,一道口谕就成,不必惊动军机处,因此豫亲王不知道也没什么奇怪。颂银暗暗有点高兴,觉得这回堵住了他的嘴,他肯定自感扫脸。她心里偷乐,自己没留神,脸上笑吟吟的,另外补充了句,“从四品的衔儿。”
  这下子可能惹恼了他,他错着牙一笑,“从四品,好高的品阶,到我跟前显摆来了?”
  颂银啊了声,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梁处攀上了后脑勺,忙定神,结结巴巴说:“奴才哪儿敢呢,原该……该回禀六爷的,只因近两天忙,忙啊……内务府正筹备换季衣裳,没抽出空来。”说完一想不对,又骇然辩解,“奴才绝没有非要得了空才去面见六爷的意思,实因走不开,且知道六爷正督办西山健锐营的军务,怕特特儿的登门,扰了六爷的清静。今儿正好,我从造办处来,算准了六爷下值,在隆宗门上等着六爷,好回明了爷,谢谢爷的提拔。”
  她倒会说话,四年前像根直撅撅的火通条①,逮谁捅谁。眼下官场上历练了,知道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燕绥还算受用,拧着的眉心逐渐舒展了些,“特意的等着我?真难为你。不过内务府有个女总管不算坏事,你也知道,后宫在司礼监手里,像你阿玛,一个爷们儿不能行走禁廷,万事还得靠谭瑞。隔着一道,总有不便之处……我听说你和惠嫔之间有往来,宫里两位主儿同时有孕,产期也挨得近,具体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宗人府掌着名册,等孩子落地就要筹备牒谱,时间定下了,也好早做准备。”
  豫亲王还未正式娶亲,家里两个格格形同虚设,没有一个为他生过孩子,因此他并不懂其中奥义。颂银笑了笑,“这个可说不准,不像瓜果,半生也能凑合。孩子就得长熟,时候到了自己就出来了。至于我和惠嫔,惠主儿上年参选,我在顺贞门上主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也不算多熟络,点头之交。三月初五奉旨阖宫定做春袍,我进永和宫给惠主儿请过一回安……”说着略顿了一下,攸关皇嗣的事儿,其实不太好泄漏,不过她这里守住了,太医院那边他照样能打听着。镶黄旗在他手上攥着,满人对旗主子是一千二百个恭敬,既然开口,她实在不敢推诿,细琢磨了下,据实道,“应该在五月底。按敬事房的记档,禧贵人翻牌和惠主儿差了三天,所以日子应该差不多。”
  豫亲王哦了声,微垂着眼若有所思。
  颂银心里不安起来,四年过去了,皇上依旧没能盼到一位阿哥。现在两位小主都有了身子,胜算提高到五成,所以豫亲王着急了。他也怕,万一有了皇子,往后会动摇他的地位。颂银感到左右为难,她开始忧惧,如果他提出什么要求来,她该怎么应对。左手是旗主,右手是皇上。照理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但对于认死理的满人来说,旗主比皇上更亲近。好在颂银不是那种盲目的人,她自己心里有一杆秤,皇上好不好,不该她来评断。她只知道自己吃皇上的俸禄,当着皇上的家,就该对皇上效忠。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太医院是这么报给内务府的,可我那天见惠主儿,她说敬事房定的时候不对,应该在五月中,因为有回临幸没记档……”说完红了脸,到底是没经人事的丫头,整天说什么翻牌子临幸之类的,实在很不好意思。她这回是胡诌,属于虚晃一枪,好给惠嫔打打掩护。若是豫亲王有什么图谋,时间上出了偏差,好歹多个转圜的机会。
  但豫亲王不是糊涂人,她心里有点怯,抬眼望过去,想探探他神色,没想到他也正把眼儿瞧她。军机处外那片空旷地连着乾清宫门前的天街,光天化日没甚遮挡,他倒也不避着,不怕人说他和内务府过从甚密。颂银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瞪着两眼,豫亲王今年二十三,却有这个年纪没有的沉静和深邃。他的心机不显山露水,但总能让人感觉到威胁。颂银活得不长,洞察力却绝对敏锐。这位爷贤名在外,大多数人提起豫亲王都持敬畏且赞美的态度,然而她所感受到的与旁人不同,没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觉得他不简单。
  倒不是说这样不好,人有了深度,不像一张白纸似的一眼看得到头。九曲十八弯,反而显得有嚼头。细端详他,年纪越长,越是静水深流。他不张扬,性格是如此,却掩不住脸上惊艳的容色。石青披领像张着两翅的海东青,歇在他肩上,两掖的夔龙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臂弯。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着唇,坚韧内敛,可是这种清华气象里又夹带着某种沉郁,让人难以窥破。
  他大概发现她一直盯着他瞧,有点不太自在。目光闪烁着,匆匆道:“好好当差罢,两位主儿有孕在身,要格外优待着。再有一个,早早儿回了皇后,精奇、奶妈、保姆都要预备上,别到时候慌了手脚,是你的罪过。”
  颂银一头雾水,和她预料的不一样,忽然大转风向虽令她费解,却是个不错的走势。她忙道是,“谢六爷指点,已经问过了太医,要给主儿们加餐。皇后娘娘也常有赏,吩咐不能亏待。这回是大事儿,宫里上下都格外上心。”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往隆宗门上去了。远远侍立的苏拉②赶紧捧着帽子过来,到她面前行了个礼,复飞快跟了过去。
  颂银慢慢往前走,边走边把他刚才的话又品味一遍,关心皇嗣是人之常情,既然没有仗着身份暗示她使坏,大抵又是她多虑了。她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已经过了千婴门,前边就是乾东五所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火通条:铁制的拨火棍。
  ②苏拉:清代内廷机构中担任勤务的人。军机处所用的苏拉,通常拣选15岁以下不识字的小太监,以防泄漏秘密。

☆、第 8 章

  乾东五所位于御花园以东,东六宫之北,也称北五所。原本是皇子居所,后来逐渐转变,用以安置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成了内务府的一个分支。
  颂银要去的是如意馆,如意馆属造办处,那里平时专事收集西洋玩意儿,现在用来陈列绘画。也不光是陈列,馆内有一帮很出色的画师,皇上的龙袍小样就出自那些画师之手。
  如意馆里供职的绝大多数是太监,太监这号人最会趋炎附势,远远见她进了大门,狗摇尾巴似的赶上来,就地打一千儿,“哟,给小总管请安了,您吉祥。”
  颂银笑了笑,“我来瞧纸样子,今儿要拿了请万岁爷预览的,绘好了没有?”
  掌事的应个是,“早预备好了,不敢耽误了工期。您来瞧,两件金龙褂、两件蓝芝麻地纱袍、一双青羽缎皂鞋,全照礼部陈条上写的样式定制,没有半分偏差。”说罢又一笑,“原该我们给小总管送去的,倒叫小总管跑一趟,罪过了。”
  “没什么,来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儿不对,好立时就改。”颂银扶着帽子,跟他进了二进的画室里。
  画师们见了她都停笔行礼,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纸片摊在日光底下请她查验,她俯身看,从尺寸到纹样逐个筛选,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几个小样供选。其实龙袍定做无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来,皇上也讲究新意。她看来看去,见一幅工笔的黼黻画得极好,抽出纸片上下端详,笑道:“下月斋戒,用这套错不了。”复挑出了另几样交给小太监,让他们卷起来装进画匣子里,好送到御前去。
  事儿办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来,到木影壁前叫了声小总管,掏出个烟壶给她,说:“这是南阳带回来的鼻烟,我有个把兄弟跟着张将军定藩,上月探亲给我捎来的。我知道您府上什么都有,未必瞧得上咱们的小玩意儿,可礼轻情意重,请小总管一定代我转交佟大人。”
  宫里也有人情往来,不管怎么样,巴结好上峰总没有错的,太监们是人精儿,更是深谙此道。
  颂银不太愿意接,笑着推辞,“这怎么好意思的,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别介,”掌事的说,“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里头缘故,要没有佟大人提携,我这会儿还在下三处刷马桶呢,哪儿有我的今天呐!咱们做太监的没出息,手面小,您别笑话我。这点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转交,我还得再跑一趟,多费手脚不是!这烟越新越香,时候长了受潮,东西就糟蹋了。”他双手捧着往上递,“您瞧,您还是收下吧,回头坏了多可惜呀。”
  他说手面小,其实一点都不小。颂银自己不玩鼻烟,但在内务府供职,市面上什么东西什么价码,她心里都有数。再者说家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们都抽兰花烟,烟市上的门道她也知道些。这南阳烟,小小的一撮要好几百两银子,如今的太监头儿都肥得流油,送起东西来也不含糊。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会以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东西来路不正,这条路就断了。颂银只得接过来,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谢谢孙掌事的了。”
  孙太监笑成了一朵花儿,“该当的,千万别言谢。您一谢,我的孝心就糊了。”说着把她引到馆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儿,“小总管您走好。”
  颂银辞出来,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军机值房里早散了议,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设门禁,各处四通八达。穿过御花园进西一长街①,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义门。遵义门是养心殿的偏门,从这里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