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忍一忍,等这事儿过去了,好好作养他。”
郭主儿回头望殿上,太后又是一声厉喝,吓得她猛一缩脖子,“你瞧太后那模样……这么厉害人儿,将来没咱们的活路。”
颂银嘲讪地笑了笑,“到时候辅政大臣自然会奏请她搬到园子里颐养的,要是不愿意,她身边的人怎么分派,全看内务府的安排。”
政治上什么才是削减势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架空。太后没有了皇帝,基本就是没牙的老虎,不足为惧了。当初先帝是太仁慈,仁慈过了头,等同愚孝,才让太后这么随心所欲。现在既然以先帝遗旨为大,新君登基就得做出规矩来。太皇太后可以尊养,但是不能放权,皇帝禅位后打发她去颐和园就完了。
她向殿里看,看见容实在大红抱柱旁站着,辩论自有上头王爷,他不在军机上,不便开口,但他是定盘的星。这次的事因他而起,他的存在镇压住场面足矣。一个侍卫大臣强出头,叫人看了不好看,他知道什么时候锋芒毕露,什么时候藏拙。
她心里只觉安稳,再也没有提心吊胆的感觉了。那个不甚可靠的人终于靠谱了一回,等这件大事过后,她终于可以嫁人了。只是可惜了陆润……生平动荡,没有过过安逸的日子。他的生命仿佛从来都是为别人绽放,临死挂念让玉,视线久久盘桓。
述明走过来,这回不是佝偻着了,见大局将定,甚至有股子扬眉吐气的得意感。他瞧了颂银一眼,“陆润的事儿还得你费费心,毕竟他和让玉……”
颂银道好,“我答应过他,等他老了要接到家里来颐养的。我想请阿玛一个示下,他无父无母,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早就没什么根了。回乡去,怕逢年过节没人祭奠他,瞧着他对让玉一片情儿,让他葬在咱们祖坟里吧!将来子孙们祭祖的时候捎带他一份,他也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述明沉重点头,“这么个节义人儿……落在了紫禁城里,可惜了。”
关于皇帝的去留问题,今晚上就必须有个决断,不能承继大统的人,没有资格留在宫里,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颂银没有进殿再瞧,之前对他有恨有畏,到现在都淡了散了。
她慢慢走出了太和殿,心里放不下让玉,得去看看她。
进竹香馆,见她坐在楼上的花窗下,灯台没有扣上罩子,就那么临窗放着,风吹过来,烛火像一块疾速抖动的帛,发出噗噗的声响。
她脸上尤有泪痕,呆滞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调开了视线。
颂银在她边上坐下,卷着帕子给她擦拭,“我求了阿玛,让他葬进咱们家祖坟,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让玉又狠狠哭起来,“这样好,也算我们家的人。将来我不进妃园,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紧紧握了一把,“他会认下,是我始料未及,我们原想让谭瑞出面的。”
让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谭瑞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老太监,先帝在时就因为陆润的缘故打过他的板子。虽然没贬他,但是一个掌印,当着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么?陆润是见你们颓势了,不得不站出来。我知道他的心,容实也好,王爷们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干,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颂银没有想得太深,她和陆润的确是不显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说深未必太深,然而说浅,也绝对不浅。
她怅惘叹息:“他是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对,只为你一个。”让玉急切更正,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儿放在她面前,“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来的。”
颂银解开帕子,里面是一封去了卷轴的圣旨,背绣金丝行龙,明黄的缎子在灯火下亮得耀眼。她讶然,“他把遗诏留给你了?”
让玉木着脸,哑声道:“我只是代他转交,他嘱咐过,如果今夜大内有异变,把这个送给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都是为了你。”
颂银有些难以置信,打开看,上有先帝亲笔及玺印。语句不繁复,简短地写着著令大阿哥继皇帝位,内阁元老辅佐幼主,为顾命大臣。
她垮下双肩,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让玉在灯前坐定,缓声道:“我刚才看见他的尸首,不知为什么有些怕,其实我和他从来不熟悉,我们有牵扯,也是因为你。他照应我,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连同榻而眠的时候,他眼里看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一个人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捐躯?若不是为大义,就是为大爱。他爱你,可你从来不自知,把他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颂银愕然愣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坠进地狱,业火焚烧她,转眼把她烧成了灰烬。
☆、第80章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么深的牵扯。她一直把他当成朋友,交情不甚浓烈,但醇厚隽永。
她以为他最后的不舍是因为让玉,原来不是。她居然从未看透过他的心,是自己太迟钝了,还是他隐藏得太深?现在让玉说了这番话,对她来说是惩罚。她欠了一个人那么多,竟还两袖清风地活着。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帮助她。结果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以这么悲壮的方式。
她坐在那里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抖开那道遗诏,放在火上点燃了。
丝帛遇火,很快燃烧起来,扭曲收缩,变成一堆焦炭。她低头看着,直到最后一丝火光泯灭,方颤声道:“我现在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遗憾。如果有下辈子,你先遇见他,好好对待他……我这会儿觉得太亏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让玉摇摇头,“你不欠我什么,感情这种事儿愿打愿挨。我就是觉得他可怜,背着你八面玲珑,见了你他就成哑巴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
她越描绘,颂银的心里就越愧疚,情债是额外的一项附加,把她压得喘不上气来。她常记得他在廊庑上掖手而立的样子,唇角含笑,眼里点点春光,永远很安静,永远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这一辈子是出冗长的悲剧,这样如珠如玉的人误入尘寰,也许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她沉默下来,人也觉得惫懒。往南眺望,不知现在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垂手道:“要是顺利,我想法子让你出宫。你还年轻,别在这里蹉跎了。额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兴坏了。”
让玉盯着烛火发呆,没有看她,也没有答应她。她走下楼,吩咐宫女看顾好她,自己还有很多事儿要办,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稳、年号未定,加上先帝临终前早有遗诏,他们兄弟斗了小半辈子,最后以这样的形式告终,他终究没能赢过他。
因为陆润一个人总揽了罪责的缘故,皇帝那些密谋没能被揭发,宗室及重臣们商议下来,对外宣称皇帝自动禅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逊帝还爵,退居豫亲王府,没有圈禁,但两黄旗旗务收回,等于缴了他的兵权,他想东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转了这么一大圈,重新回到原点,简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时从西华门出宫,轻车简从,生不如死。
颂银站在宫门上目送他走远,先前种种像梦似的。现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来,只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管是他还是社稷,可说是两败俱伤。
阿玛扬眉吐气了,抖擞着精神大伸一个懒腰,“这下可好,云开雾散,咱们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别愣神了,走吧,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你呢!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选秀,看看这下闹得,宫里快装不下了。”
颂银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后,问晋了位的主儿们应该怎么料理,阿玛的解决方式很简单,“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亲王府,没翻牌子的请皇太后一个示下,看能不能发还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们用场,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费了青春。”
所谓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儿,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当上了太皇太后。多显老的称号啊,有了年纪就别理那些琐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
述明又负手感慨:“最倒霉的就数孛儿只斤氏了,统共当了一天一夜皇后,眼下这境况也够艰难的。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料他科尔沁亲王也不能把闺女扒回去。”
颂银却有自己的困扰,“我被他关在弘德殿两个月,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我还当官儿,怕人笑话我。”
“谁敢?”述明惯孩子是一流手段,“叫我知道我可不依,活撕了他!你身上的官衔一直都在,被他圈禁是他无道,和你什么相干?弹劾他的时候咱们立场大伙儿瞧得真真的,非往歪了说,那就是和咱们不对付,和咱们作对,爷拿钱砸死他!”他泄愤似的说了一通,终于想明白了闺女忧心的是什么了,回身道,“你是怕容家有话?我可告诉你,这回他们家老太太、太太要有半句不中听的,你回来一定告诉我。我佟述明的闺女不上人家做小伏低,阿玛给你们置房子,给你们买丫头小厮,让你们舒舒坦坦单过,咱们不伺候了!”
颂银失笑,老太太自小也是这么教她们,佟家的姑奶奶和别家不同,可以受苦,可以受累,唯独不能受人挤兑。娘家底气足,她们出门女凭父贵,都得看着点儿面子。尤其她,承继家业的更不一样,婆家娘家两边待,不自在了,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不过颂银倒没那股傲气,瞧着容实,受了委屈也能担待着。怕只怕家里阿玛和老太太不答应,有点风吹草动一准儿打上门来。
笑归笑,踏实是肯定的。她嗯了声,“我自己会瞧着办,容实说朝廷里一安顿下来,两家相约吃个席,该说的都说了,有嫌隙解开,将来不置气。”
述明歪脖儿一想,“也成,我得和容蕴藻交代两句。他们家老太太自有咱们老太太对付,你也不必担心。就是这场变故要整顿,又得费大功夫,从内到外的人手都要换,军机处、侍卫处宫城外的禁军警跸,每一道都离不开容家爷俩。小皇上不能处置政务,太后得仰仗容学士和几位王爷,你和太后私交好,又是太后亲许的皇干妈,咱们佟家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颂银有点脸红,“什么皇干妈呀,都是说着玩儿的,您还当真?”
“那可不得当真嘛,江山到大阿哥手里你有汗马功劳,再说她们母子眼下没人能依仗,太后娘家连个能说囫囵话的都没有,少不得抬举咱们。抬举咱们就是拉拢容家,太后自打生了大阿哥心眼儿见长,不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王爷们正当盛年,要是不牵制,再出一位豫亲王,那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