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骇人的是,地上有杂七杂八长短不一的骨头。
易飒刚刚踩到的,好像是个头骨。
宗杭咽了口唾沫,胳膊上一阵阵过寒气,易飒倒还好,蹲下身拿匕首拨了拨那些骨堆,说:“像是动物的,这个是人的……”
宗杭听了前半句刚要舒出的那一口气,又密密实实梗在了嗓子眼。
易飒示意宗杭看她刚刚误踏到的头骨:“你看这个。”
宗杭硬着头皮盯着看:“怎么了?”
“这头骨,比普通人的大。”
好像是有一点,宗杭蓦地想到了姜骏硕大的畸形脑袋:“姜骏那样的?”
易飒点了点头,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又走到另一侧的粘膜边,匕首从上豁下,再次钻了进去。
宗杭也轻车熟路地跟上,觉得真像走迷宫一样,又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叫《魔方大厦》的动画片,这样的房间一格连着一格的。
这一间,悬索同样是黑棕色,但底下悬挂的那一串一串,却是偏透明的玉色,表面没有什么颗粒凸起,甚至谈得上平滑,凑近了看,能看到密簇簇的一粒粒内,好像有絮状的孢子,在粘液内上下浮动,拿手去触压时,面上会出现许多细小的褶皱,像发散线。
易飒喃喃了句:“水葡萄。”
宗杭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马上就要揭开些什么了:“哈?不是三姓的人才被叫做‘水葡萄’吗?”
丁玉蝶的那句签名,“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因为朗朗上口,他记得可牢了。
易飒盯着那一串一串看:“是啊,水底下是不长葡萄的,但为什么三姓的人会被称为水葡萄呢?”
宗杭喉头发干,看那一串一串,又看看她:“你不会是怀疑,三姓是这么来的吧?”
易飒指了指悬索:“你没见过三姓的祖牌,我见过,我小时候就被拉着拜过,后来当水鬼,更是拜过不知道多少次,黑棕色就是祖牌的颜色。”
祖牌?宗杭没绕过弯儿来:他的认知里,祖牌是硬邦邦的,跟木头似的,但这些悬索是软的啊……
易飒说:“我们之前怀疑祖牌是太岁的脑子,但如果它不是呢?如果祖牌其实是一种生物呢?如果太岁就是传说中的修复力很强的罕有菌类,仅此而已呢?我们来到漂移地窟,看到了太岁,就以为它是始作俑者,但如果不是呢?甚至连太岁,都是祖牌的傀儡呢?”
这一连串的“如果”把宗杭给绕晕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简单,”易飒指了指周围,“孢子跟这些是两回事,一个物种只产一个物种,怎么能产出两种来?”
“太岁是黏菌复合体,依靠孢子繁殖,被盘岭叔一把火烧掉的,才是太岁的纯正后代,也是祖牌觉得可以拿来牺牲掉的、弃车保帅的卒子。但其实这里面的,被那些孢子囊围裹住的,才是真正的‘它们’。”
易飒停下来歇了口气,同时也思忖着,该揪住哪一根线头往外理。
“这个地窟里有三样东西,祖牌、太岁、息壤。祖牌是控制一切的,息壤是可以自行生长的能量物质,傀儡一样接收它的指令。”
宗杭有点明晰了:“就像刚刚,让息壤攻击你们,息壤就出动了?”
易飒点头。
96年那批人,下了地窟不久就全军覆没,也许就是遭受到了这样大面积的攻击――他们遵循祖师爷的话,欢天喜地找到这儿,还以为是到了什么宝地,不可能带什么像样的武器。
只要有上百根息壤伺机而动,死亡真是只在喘息之间。
“太岁也是傀儡?”
易飒想了一下,修正自己的说法:“它可能连傀儡都不如,它就是长在这儿的一种生物,因为有息壤的滋养,体量巨大,效用也强了很多倍,然后被祖牌拿来做实验。”
做实验?
宗杭心里一动,想起之前经过的那一间间粘膜室,顶上挂下的那一串串,颜色有深有浅,有紫红、黑棕,还有水葡萄色,确实像实验进行到的不同程度。
他有点回过味来了:“太岁也许根本就不想出去,它受水质、温度、地势影响,出去了反而死得更快,真正想出去的,是祖牌?”
易飒没吭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宗杭又想到了那本软面册子:没错,依太岁本身的寿命,待在这儿,能活个几千年上万年;但一旦离开这环境,去到乌烟瘴气的大世界,即便到了新死不久的人身上,可以帮人复活,也撑不了多久,三年、五年,最长如易萧,也不过二十来年――所以并不是太岁想要他们死,而是他们已经死了,太岁帮着又撑了下去。
这么一看,太岁像个宽厚的长者、默默奉献的大好人,自己刚刚还斗志昂扬地、举起喷火枪一通肆虐,恨不得把它烧个焦糊……
宗杭心头一阵愧疚。
易飒说:“这也就解释了这个地窟为什么要地开门,要排浊气,要换气,太岁从来就是安稳长在地下,喜欢厌氧环境,讨厌‘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在它肚子里,却能呼吸,说明那些新鲜空气是供给这儿的,祖牌需要这些,确切地说,是祖牌和太岁孢子的结合物,需要这些。”
第121章
听这语气语调,应该是本人了,易飒和宗杭对视一眼,一同划水过去,但还是没靠太近,隔了段距离:“盘岭叔,那些人,是你烧的?”
这种焦黑碳化,肯定是喷火枪的效力。
丁盘岭点了点头,语气有些苦涩:“不过别多想,也是不想看到他们那么痛苦。”
易飒心头一跳:“他们变了?”
丁盘岭沉默。
“是死了之后被嫁接变的吧,谁杀的人,是不是……”
易飒的目光落到被捆着的丁玉蝶和易云巧身上,她想到和丁盘岭缠斗时,有那么一瞬间曾经回头,看到两道水线急驰往挂绳的那拨人:那两道,毫无疑问就是丁玉蝶和易云巧了。
丁盘岭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这事别提了,即便他们醒过来,也别说。”
易飒打了个寒噤,喃喃了句:“祖牌还能让人杀人吗?当初在壶口,它也就是让丁玉蝶画了幅画……”
丁盘岭看向水中:“这是在漂移地窟,这一块比那三块牌位可大多了。”
宗杭有点奇怪:“那……盘岭叔,你怎么会清醒得怎么快?”
丁盘岭苦笑:“因为在它抵上我额头的时候,我猜到它是祖牌了。”
***
即便事发突然,那块陷在太岁肉块里的祖牌抵推过来的那一刻,丁盘岭还是认出来了,并且立刻就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事。
大概是这警惕和防备起了作用:从前,从来没人会想着去抵抗祖牌,开锁金汤时,甚至会悠闲自得地等着脑子里出现空白。
他对自己曾经拿喷火枪对付过易飒和宗杭毫无察觉,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对抗,愤怒对抗,脑子像被粘稠的胶质拉扯成各种形状,一门心思想要甩脱,狠狠甩脱。
忽然清醒的那一刻,其实也过了接近半个钟点,一睁眼就看到水面上漂着的几具尸体,有的脑袋一边大一边小,有的躯体变形,有的奄奄一息,骨头钻出皮肉,正痛苦地挣扎着。
丁盘岭盯着看了会,断然举起了喷火枪。
火团冒起时,潜在水中的丁玉蝶和易云巧,一左一右,如鬼魅般窜到他身侧,两柄匕首向着他腿上扎落。
丁盘岭感觉到了疼痛,想也不想,油料罐一脱,向着一侧的人狠狠砸落,然后手如铁爪,蹲身下抓,揪住另一侧的人的后脖颈,把人提了起来。
这一砸,砸晕了丁玉蝶,等他醒了,一定会心疼地发现,发揪上那只翩翩欲飞做工精致的穿花蝶,不幸被砸扁了。
而那一提,提出了易云巧,丁盘岭本身就正当壮年,力气大过她,一对一不在话下,再加上刚目睹惨状,喷火烧人,胸腔里一股愤懑之气,全化了力道,两招没过,一掌切在易云巧后脑,也把她给打晕了。
四下一看,不见了易飒和宗杭,他也不知道两人钻进通道里去了,还以为是离开了――哪知游到原本挂绳结网兜的地方一看,网兜垂着,挂绳已经收了,等了会之后,知道没指望了,只得拆了网兜,过来把丁玉蝶和易云巧先绑了,才刚歇了口气,易飒和宗杭居然从通道里又钻出来了。
宗杭听到挂绳收了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憋出一句:“我跟丁碛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提起来没分量就再放!”
易飒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没事,不怪你。”
丁盘岭也笑了笑:“丁碛本来也靠不住,可能第一次上提的时候,见没分量,就直接收了――是不怪你,我知道他跟你不和,你要是有得选,也不可能跟他合作。”
宗杭拳头紧攥,却没奈何:还以为临下地窟时那番话能让丁碛改变想法,果然人心隔肚皮,他永远没法知道丁碛这样的人在想什么。
现在,是上不去了吧?
他环视这偌大的穹洞,突然觉得空旷、沮丧又凄凉。
丁盘岭也是一个想法:“我刚刚在想,如果真上不去了,拼死也得做些事,我来这一趟,不能只带人送死,一事无成。”
易飒马上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剜我一块肉,也得它掉一块,否则太憋屈了。”
丁盘岭哈哈笑起来:“飒飒,小字辈中,我真是挺看好你的,这脾气像我,以后,你要是能接我的班就好了,就是可惜了……”
就是可惜了,也许没有以后了。
哪怕有以后,以她剩下的时日,也没法去接这个班了。
宗杭看看丁盘岭,又看看易飒,头一次发现,三姓这种出身,跟自己还真不同。
他们身上,有一种日积月累淀下来的江湖气,平时不觉得,到末路时才偶现头角。
易飒想起了什么:“盘岭叔,你到里头去看看吧,祖牌跟太岁,好像是两回事。”
***
丁盘岭连走了好几间粘膜室,连易飒没走的都去了一趟,差不多摸清了这剖面结构。
单说这一层,最外围包着的是黏软的、足有十来米厚的太岁,里头是一个一个六棱柱体的粘膜室,一共七个,恰好是六个围一个的簇拥格局。
颜色最深、也就是全呈黑棕色、有杂七杂八骨头的那间,恰被围在中央,周围除了被烧焦的那间是孢子囊外,其它的,都是葡萄般的一串一串,色泽多是紫红,最浅如水葡萄色的,只一间。
丁盘岭指了指那间烧焦的:“这一间,真的是拿来障目、牺牲的,看来它确实很不想让人知道真相,都已经到了太岁肚子里了,还给自己备了个替死鬼。”
又重新回到那间全呈黑棕色的:“这个,应该是最早的一批,也是它要达到的理想状态。”
易飒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那堆骨头:“这儿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