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的木质圆桌,配着四个镂空的黑漆圆凳,凳面上雕绘着田园风光,春时黄牛耕地,夏时水车灌水,秋时丰收打稻,冬时萧条寂静。夏语澹在冬景的圆凳上铺了一块帕子,再入坐,闭眼深吸着冷冽的空气,感受着暗香浮动的梅花,几下呼吸之后,缓缓挣开眼,夏语澹看到了一个烂漫的人!
来者从梅树旁的假山后走来,身穿浅玫瑰粉织金绣蔓草滚边的及膝半旧长袄,腰系着抹绿色宫绦,中间垂挂着一块勾陈和田玉的压裙佩,外罩着一件连帽的银狐氅,梳的是妇人的随云髻,戴了金镶玉蝶恋花的挑心和边簪,面如凝霞,眉如远黛,眼如秋水,顾盼间风骚多情,她的颜,配着她的妆扮,身后怒放的梅花衬着,似氤氲在云雾里的一幅山水画卷,风情外露,又不似媚态横呈。
夏语澹一直觉得,风情万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上下两辈子,夏语澹没有认识过一个有那种气质的女人,今日侥幸,终得一见!
夏语澹是爱美之人,见到此人此景,不觉心神荡漾,目光清澈的看着她!
少妇视夏语澹如无物,没有出声招呼,没有微笑以示友好,只是看到一个陌生人该有的冷漠而已。少妇站在梅花树下,一株株的赏过,彼此互不相扰,忽然面朝夏语澹,先扬手注意,再一指夏语澹。
夏语澹憨憨而笑,转头一顾,确定再无外人,才回头亦指着自己张口无声,只是做了一个口型道:“我?”
少妇点头浅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夏语澹起身,因不知她身份,想她身份尊贵在上,不是下能轻问的,只行了半礼道:“家父高恩侯,小女行六。”
夏尔彤行七,夏语澹用了九个字,就把自己介绍清楚了,一派坦荡。
少妇莲步走来,笑道:“原来是夏家的孩子,难怪我不曾见过。”
孩子?又孩子?夏语澹面上泰然,内心疑惑。论起亲戚辈分来,夏语澹年纪小,辈分高,观这位少妇,有不满双十的稚嫩面容,有经过风月的成熟风情,实际年龄高于她的皮相,应该在二十五上下。
夏语澹不由再看她的佩玉,不输于羊脂玉珍贵的极品和田黄玉,上面雕琢的是上古神兽之一的勾陈,夏语澹手上没有这样的好玉,其雕琢的,也只是花草虫鸟这样的俗物而已,这般贵重的佩玉,在夏家只有乔氏所出的三子一女才有。
在乔家,够得上身份的,能随意佩戴的,年纪二十五上下的媳妇?乔家人口虽多,却四散为官,在府里有资格得此佩玉的,只有二老爷的遗子,乔端简之妻张氏,可若是张氏的话,已经道明了来历,彼此同辈,孩子二字,用着不妥吧。
夏语澹又看她头上的金镶玉蝶恋花的挑心和边簪,簪头是几片堆着的金叶子,叶子上白玉雕成的蝴蝶栩栩如生,叶子上红宝石雕刻的花朵盛开绽放。
不是同辈人吗?
乔家那个长辈那么年轻呀?
她到底是谁呀?
此刻,夏语澹来不及静下心来揣摩,少妇已经启口道:“我要折一支梅花来插瓶,可枝头太高,要搬一把圆凳。”
皮相姣好的人,总是容易持靓获得帮助,即使她言语里还稍显疏离,夏语澹也乐意效力,热情道:“这个圆凳,虽然它中间是镂空的,上下底都是实心重木,很重的,我们一起抬过去。”说着,把铺在圆凳上的帕子叠好收回怀里,把圆凳转出来,圆凳确实太重,一个人抬不起来,只能把圆凳转到亭边上。
少妇展颜而笑,和夏语澹合力把圆凳抬到梅花树下。
夏语澹仰头看着树枝,道:“这一枝长得好,两叉中又分了四叉,难得两边长得惊人的相似,活像梅花鹿的犄角。”
少妇也是因此看重这枝梅花,提裙抬脚踏上圆凳。
夏语澹正想着,该怎么样把它折下来,又不伤花枝,少妇已经从衣袖口上,掏出一把两寸刀身的小刀,轻轻一割,就整齐的截下来了。
在那个距离看,那把利刃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刀柄和刀鞘也是黑漆漆的乌木,没有繁琐的装饰和雕刻,不由眼睛盯着它好奇着。
少妇已经下来,左手拿花,右手持刀,看夏语澹好奇,就把刀递给她近观。
“谢谢了!”夏语澹虽然不好意思,也欣喜的双手接过刀子,抽开一看,用手指弹着刀身,‘噌’的一声,如清泉滴落的清亮,又如暮鼓晨钟的回荡,不由赞道:“利而不扬,朴而不拙,好刀材,好刀呀!乔家不愧武将世家,良驹名剑,夫人的随手之物,也是这样的好刀!”夏语澹羡慕的又看一遍,把刀收回刀鞘,双手奉还。
夫人?少妇微微心动和心伤,把刀收回衣袖道:“给我这把刀的人说,制刀的铁砂是从北辽……”他的原话是说偷,少妇硬生生的换了一个用词,笑道:“……买过来的,可抵十倍金的价值,在我手里,不过切切树枝,倒是玷污此物了。”
口称玷污,可她笑玩着说,毫无诚意,夏语澹深解其话的反义,赞同道:“只是为人所用的东西而已,切切树枝,树切了还能长回去,人切了,就长不回去了,所以,还是切树的好。”
少妇正眼看着夏语澹微笑,摘下耳朵上的一对蚌壳状白玉坠子道:“捞你动手,便以此物相酬吧。”
相酬?因为搬了把圆凳相酬?好像卖了一份劳力一样。帮个小忙,不是应该先道谢吗?刚才自己看了一眼刀都致谢了。夏语澹这样想着,就不愿意被她看轻,婉拒道:“举手之劳,实在当不得如此重谢,而且,我看着,这对坠子的玉质和发簪上的玉质是一致的,它们像是一套,拆散了不好。”
玉质是一致的,可这对坠子和发簪明显不是成套的,只是做完那套首饰之后,多余的角料打着玩儿是小玩意儿,少妇也不勉强,捧着梅花,点头离去。
夏语澹指着圆凳道:“不需要把它搬回去吗?”
少妇回头笑道:“养了那么多家人,她们看见会搬的,你不用管它。”
少妇顺着浅碧跑过的回廊消失在拐弯处。可惜夏语澹一直闭塞的养着,不知道乔府内宅的院落布局,不知道灯香服侍的,是那个主子,只能把上得了台面的乔家年轻媳妇,和出嫁的姑奶奶们想一遍,怎么也对不上这号人。
夏语澹犯了一个和夏尔钏一样的错误。夏语澹此生对调教姬妾切身的认识,都来源于乔氏,乔氏来自乔家,她的性情和手段应该符合乔家的观念,因此钻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自动把一类人忽略了。
女人身上的贵重之物,都是男人赐予女人,打扮起来,让男人赏心悦目而已。
因为需求不一样,女人调教女人,和男人调教女人,是不一样的。
虞氏捧着梅花在半道上和灯香,浅碧撞个正着,浅碧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浅黄色裙子,虞氏奇道:“你怎么躲懒躲到我家去了?”
浅碧羞得辩解道:“我不是躲懒,我是……,让灯香姐姐和姨娘说吧,我还要上差呢,夏家的凝姑娘在梅林里等着我呢。”
浅碧知道虞氏是不拘小节的,甩下话就跑了。
灯香笑着小声道:“她看着像大姑娘了,其实一点也不懂事,来了月事,污了裙子也不知道。亏得凝姑娘提醒她,藏在梅林里让她出来借裙子,不然,她又要被管事妈妈们拧着耳朵骂了。”
“哦,难怪那里坐了个生人。”虞氏心里高看夏语澹一分,语气还是淡淡的。
灯香喜笑着道:“太爷打发人过来说,选了一个哥儿,是六房三爷的次子,才十八个月大,请姨娘去见见,要是喜欢太爷就定下了。所以,我等不及,出来找找姨娘,屋里衣裳都预备下了,快回吧。”
六房三爷的次子,是庶出的庶出的庶出的,老国公的曾孙子。
虞氏站着冷哼道:“十八个月大的孩子,也不知是他哄着我玩,还是我哄着他玩。”
灯香不解道:“姨娘不是一直想养个孩子,太爷为姨娘冷眼选了月余,这哥儿挺好了,他姨娘去世了,三爷的姨娘也去世了,他才那么大点,又不懂事,姨娘好好待他,将来也有个依靠。”
“我能怎么好好待他,照顾好他的吃喝拉撒?是个老妈子都能干!”一声空寂的叹息,虞氏道:“你去回太爷,说我不想要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夏语澹,不是很机灵,外面的事也知道不多。
其实,夏语澹也是个憨丫
☆、第六十章 根源
灯香见虞氏毫不动心,料当凭自己再劝也是劝不进去的,只能快去告诉太爷,或有转圜的余地,即使真的不喜欢三房的哥儿,趁小主子们都在,再挑一个合眼的就好了。
镜梦斋,往小了说,这三个字是挂在老国公乔费聚的书房,是他书斋的名字;往大了说,可以笼统的指他颐养的居所。那地方就大了,前有待客的厅堂,留客的厢房,议事的书房,门客幕僚留宿的一排屋子,习武场,包括马房兵器库,往后,是厨房,库房,和乔费聚所居的正院,正院之后住的,是乔费聚几十年收纳的姬妾,姨娘名分的五个,姑娘也不少,几人一个小院子,配着丫鬟婆子,乔费聚待留在身边的女人是挺好的,兴趣没有了,名分上该有的物质不缺,这里面,虞氏有一个居右的独立小院子。
之前虞氏大病,乔费聚心伤,又信阴阳之事,男人属阳,阳气罩着,阴气就削弱了,所以,乔费聚把她放在正院,日夜不离,可是,正院上房的位置,是正妻的待遇,所以,虞氏病好之后,日常作息之处,还是自己的小院子。
七十岁的乔费聚,五官沧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不过,高大的身材依然笔直矗立,一个人来至虞氏的房中,入房的案桌上,摆着一个甜白瓷的长颈花瓶,养着那枝像梅花鹿犄角的梅花,右侧是金龟子串成了的帘帐,里面设着两人宽的缠枝番莲卧榻,虞氏歇在上面。她虽然外头看着好,内里还虚着,静躺着休养。
乔费聚赏了一回梅花,才走至榻边坐下,知道她未睡着,就说:“怎么人都没有见过,又使了小性儿。”
虞氏挣开眼睛,坐起来道:“上回是我使了小性儿。上次是我病糊涂了,这回我脑子清醒了,我是什么人呢,是你家花了银子买来的一件东西,当姨娘做丫鬟,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实在不该肖想,自己早就没有了的。”
字里意思凄凉,但虞氏说得很平静,似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实。
乔费聚扶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又是哪里听了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