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大厅中烛火通明,布置得十分华丽。一位极富态的,穿着暗红色金纹长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胡床上,一群仆役簇拥着她,如同众星拱月。元曜觉得奇怪,因为老太太身边的仆人都是褐衣男仆。照理说,大户人家中,服侍女主人的不应该是丫鬟么?
马大上前,跪下行礼:“母亲大人,孩儿将白姬大人带来了。”
马老太君微微颔首,转头望向白姬,笑道:“老身身体不便,就不起来迎接了。请坐。”
马老太君实在是太富态了,庞大如山的身躯,堆积的赘肉几乎占据了整张胡床。看样子,她不仅很难站起身来,只怕连挪动一下也会很吃力。
“老太君不必客气。”白姬笑道。仆人搬来胡床,白姬坐下了。元曜和离奴站在她身后。
马老太君对白姬道:“去年秋天,家族罹灾,多亏白姬借了这座宅院,老身和孩儿们才能有一瓦栖身,实在是感激不尽。”
白姬笑了:“太君您客气了。”
马老太君笑道:“白姬的恩情,老身无以为报。今夜是在这宅院中的最后一夜,又恰逢白姬您前来,不如开一场夜宴招待您吧。”
白姬脸色微变,似乎想推辞:“这……不必……”
“有镜花蜜哟!”马老太君笑眯眯地望着白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白姬笑着改口。
元曜奇怪。看白姬的神色,明显不想参加这场夜宴,但是一听说镜花蜜,就改口了。镜花蜜是什么东西?能让这条奸诈腹黑的白龙动心?
马老太君对马大道:“吩咐下去,在花厅设宴,招待客人。”
“是。母亲。”马大领命而去。
在等待开宴的过程中,马老太君和白姬开始闲聊。有些话语,元曜能听懂,有些话语,元曜听得一头雾水。白姬问马老太君:“不知,太君您的新宅建在哪里?”
马老太君笑道:“就在此宅附近,有一棵老槐树的地方。”
元曜心中奇怪。刚才来的时候,是在树林里看见了一棵老槐树,可是哪里有房子?!
白姬笑了:“如此甚好,搬运起东西来,也方便。”
“是啊。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这里风水不错,老身舍不得搬走。”
白姬笑道,“太君福泽本就深厚,加之此地风水,一定会更加子孙兴旺,家族繁盛。”
“哈哈,借您吉言。”马老太君非常开心。她望了白姬身后的元曜一眼,忽而怔住,“这位后生,是谁?”
白姬笑道:“这是缥缈阁新来的杂役。轩之,还不快过来见过马老太君。”
元曜闻言,来到马老太君身前,作了一揖:“小生元曜,字轩之,见过老太君。”
马老太君忽地拉住元曜的手,望着他,滚下泪来:“这后生长得真像老身死去的九儿。我那苦命的九儿啊,自从在河边被大水冲走,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马老太君哭得伤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服侍她的男仆们吓了一跳,急忙围上来,端水的端水,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忙做了一团。
“太君,您醒醒啊!”
“太君,您不要伤心了!”
“太君,您要保重身体……”
元曜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大一边抹泪,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十人中,母亲最疼爱九弟。九弟被河水冲走之后,她老人家就茶饭不思,整日垂泪。仔细一看,元公子你和九弟长得颇像,母亲年迈,有时候会犯点儿糊涂,她肯定是把你当成九弟了……”
不一会儿,马老太君悠悠醒来,向元曜招手,泪眼迷蒙:“九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过来,让为娘仔细看看你……”
元曜踟蹰。白姬小声道:“老太君既然误认为你是九儿,你就装成九儿宽宽她老人家的心吧。治愈人心,也是一种积福的功德。”
马大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元曜,“元公子你就行行善,装作是九弟,宽慰一下母亲她老人家吧。”
元曜素来心善耳软,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况且,眼前这个丧子的慈祥老妇,让他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也就向马老太君走了过去。
马老太君一把搂过元曜,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地叫唤。元曜陷入马老太君的怀抱,只觉得被一团软绵绵的肉包围,无法呼吸,更无法挣脱。
就在元曜窒息到快要晕过去的瞬间,马老太君松开了他,伸手捧着他的脸,泪眼迷蒙:“九儿,你瘦了,瞧这一把骨头,都不像以前白白胖胖的九儿了……你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我苦命的九儿啊……”
马老太君一边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一边又把元曜抱在怀里使劲揉。元曜被马老太君揉得奄奄一息,无力地冲白姬道,“救……救命……”
白姬以袖掩唇。
众人正在闹着,有仆人进来禀报,“老太君,花厅中已经准备好夜宴了。”
马老太君闻言,对白姬道:“那就去花厅?”
“客随主便。”白姬笑道。
马老太君舍不得放开元曜,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九儿陪着为娘。”
元曜被揉得奄奄一息,靠着马老太君坐着,看什么东西都恍恍惚惚。八名身强力健的男仆走到胡床边,弯下腰身,连胡床带人抬起马老太君和元曜,走向花厅。
白姬、离奴、马氏五兄弟跟在后面。
元曜光着的脚丫子在胡床边晃荡着,马老太君见了,宠溺地笑道:“九儿,你总是改不了喜欢光着脚的坏毛病。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
不穿鞋子,仔细路上的碎石子割坏了脚!简单的一句关切话语,让元曜的心中一酸一暖,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孩儿以后会记得穿鞋,母亲不必挂心。”元曜笑着对马老太君道。
马老太君闻言,眼眶一红,又抱着元曜揉了起来,“九儿九儿,我苦命的九儿……”
众人来到花厅,花厅中灯火煌煌,瓶花绽笑。一张长约七米,宽约两米的梨花木桌摆在花厅中央,木桌上摆满了山珍海错,美味佳肴。男仆将马老太君的罗汉床放在了上首。马老太君对白姬、离奴笑道:“白姬请坐,狸君也请坐。”
白姬和离奴在客座坐下。马氏五兄弟坐在下首相陪。
元曜坐在马老太君身边,望着眼前的珍馐佳肴,心中有些奇怪。这些装在精美食器中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但是不是鲜蔬海味,也不是六畜八珍,完全看不出来它们是用什么食材烹饪的。
珍珠帘后,几名穿着褐色衣衫的乐师捧着乐器演奏乐曲,轻缓而悠扬。
马老太君对白姬道:“食物粗陋,请不要嫌弃。”
“老太君客气了。菜肴如此丰盛,怎么会粗陋?”白姬笑道。可是,她几乎不动箸,只是喝着琥珀杯中的镜花蜜。
离奴倒是举箸如飞,吃得很欢快。
马老太君笑道:“今年的镜花蜜,味道如何?”
“很美味。”白姬笑道:“春分那一晚,我也本想去月之湖取一些,可惜有事情耽误了。第二夜再去月之湖时,镜花蜜已经没有了。”
“镜花蜜是好东西。长安城的千妖百鬼每一年都在等着春分之夜,镜花盛开,去往月之湖取蜜。僧多粥少,去晚了,自然没有了。老身今年去得早,取了不少,明天送你一些带回缥缈阁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谢老太君。”
元曜很好奇地喝了一口镜花蜜,澄黄色的蜜汁,入口清冽如水,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甘甜,让人神清气爽。元曜刚要喝第二口,马老太君爱怜地看着他,“我的儿,你都瘦成这样了,怎么还一个劲地喝稀的?来,来,张开嘴,要多吃一些肉……”
马老太君夹了一些肉菜,一个劲地往元曜嘴里塞。元曜却不过马老太君的热情,全都囫囵吞到了肚子里,一股极腥,极腻的味道,充溢了他的嘴。
元曜疑惑,“这些都是什么菜,怎么这么腥腻?”
马老太君笑眯眯地道:“儿啊,这些都是你平日喜欢吃的菜啊!”
马老太君端起一个荷叶纹六曲银盘,里面装着白花花的肉,晶莹雪白。马老太君用银勺剜了一块肉,喂进元曜嘴里,“这个清蒸肉芽不腥,来来,我的儿,再吃几口……”
白肉入口即化,软软的,果然不腥腻,似乎还有点清甜。元曜又吃了几口,很是受用。
马老太君又端起一个六瓣凸花银盘,里面盛着炸得金黄酥脆的东西。马老太君用象牙箸夹了,塞进元曜嘴中,“我的儿,你瘦得都只剩皮包骨了,可怜见的,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吃一点……”
说着,老太太又流下泪来。
元曜心中一酸,不忍伤老人的心,张口就吃了。这道菜不知道是什么,金黄的外皮裹着黢黑的肉,吃着很腥。元曜吃了三个,实在吃不下去了,但是老太太还要给他夹。元曜胡乱从桌上端起一碗汤食,道:“唔,孩儿还是更爱喝汤。”
担心马老太君还给他喂那炸得金黄的东西,元曜急忙喝了一口汤,把嘴巴填满,汤的味道十分鲜美。他又吃了几个汤里的乌色丸子,口感像是鹌鹑蛋,但蛋白是乌色的,蛋黄是黑色的。
马老太君看了,又抹泪,“我的儿,你还是改不了贪吃珍珠汤丸的毛病,那东西吃了积食,要少吃一些……”
夜宴中,马老太君把元曜当做失而复得的爱儿,一个劲地给他喂食。元曜心善,怕马老太君伤心,也就一个劲地吃。看着马老太君开心的笑容,元曜虽然肚子撑得难受,但心里却很开心。能让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展颜欢笑,他多吃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白姬一边喝着镜花蜜,一边听乐师演奏乐曲。离奴和陪坐的马氏兄弟猜拳斗酒,笑声不绝。月色清朗,瓶花绽笑,夜宴的气氛十分融洽欢乐。
夜宴进行到尾声时,元曜已经撑得神志不清了,他隐约听见马老太君对白姬道:“今夜已晚,恐回城不便,不如暂且在此歇下?”
白姬笑道:“也好。”
元曜又听到有人来报:“禀报太君,住在隔壁的穷书生说咱们府里太吵,让他睡不着觉,烦请太君开夜宴时小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