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看似平平常常的下午,下人忽然过来主屋报告说来客人了,是那位钱爷,还另带了个男客。
何菁觉得有些奇怪,眼下男主人不在家,钱宁不带着迟艳、自己来做客已经够奇怪了,怎还多领了个男人来?满京城之内,哪还有钱宁和她都认得的男人?
“弟妹一向可好?”钱宁被迎到前厅,笑呵呵地朝何菁拱了拱手。
“还好……”何菁微笑应着,眼神朝他身后进来的那人一瞟,表情顿时凝固。
“哦,这位是我手下的一名百户,因听说我与邵侯爷交情深厚,想来侯府开开眼界,我便将他带来了,弟妹你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可别介意。”钱宁说得十分随意。
那人笑容可掬地朝何菁拱了拱手:“邵夫人,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杏黄色的曳撒,头上戴着黑色网巾,确实是锦衣卫之中很常见的打扮,可是这张脸……
何菁直勾勾地盯着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什么百户,什么开眼界,你当我没见过他的画像是怎地!
看见她这反应,那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心虚,互相看了看,何菁则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呼道:“哦哦,没事没事,您坐,快坐。这个……钱大哥,我们家新购入了几种好茶,不如你随我来亲自选选,看喝哪种好?”
说着就一边请那人落座,一边拼命向钱宁使眼色,那人一点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就跑去上座坐了,钱宁拿眼神问询了他一下,得到容许后才跟着何菁走出了厅门。
“你怎么把他给领来了!”刚一到了确定屋里听不见的地方,何菁就迫不及待地回身责问钱宁。
钱宁讶异不已:“你为何认得出他?据他说,他明明未曾在你面前露过脸。”
“我……”何菁当然不会说自己前世见过明朝所有皇帝的画像,因正德皇帝年轻,对他的样貌尤其印象深刻,“我成亲那天他来主婚,我入洞房前偷看了他一眼。”
说真的,正德皇帝的相貌跟那幅画像上虽然十分相似,但看真人还是比画像要顺眼不少,那画像上的人总让何菁觉得尖嘴猴腮的,就像个尖酸刻薄的黄世仁。看真人的话,还勉强能算个相貌周正的白面小生。
“哦。”钱宁来时还想着,何菁的眼力过人是出了名的,他就再三嘱咐皇上不能在身上留下任何显露身份的东西,没想到人家是见过他脸的,这就没办法了。他苦笑道:“是皇上说起良宸,惦记着你独自被留在家一定苦闷得很,就想来看看。”
何菁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敢说你没撺掇他?恐怕是他刚提了个头儿,你就立刻大加鼓励了吧?”
哼,等着那个叫“江彬”的大佬来收拾你,你就知道厉害了!
钱宁略有些发窘:“弟妹你想啊,让他来亲眼看看你有什么不好的?良宸什么时候能接你过去,不也可以由皇上做主么?要让皇上看出你孤孤单单,可怜巴巴,金口一开,立马送你过去安陆州,你们不就能团圆了吗?”
这么一说倒也是,前几天还曾收到邵良宸来报平安的家书,说他到了那边一切顺利,只是刚赴任就接她过去的话,怕在皇上面前显得影响不好,还是等等再说。要是皇帝自己能开口送她过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可何菁依旧发愁:“那我该怎么待他啊?”
“皇上不想叫你识破他身份,你就装作没看出来呗。”
“……好吧。”还真有点紧张。
何菁先放了钱宁回去,自己跑去对下人一通嘱咐:“赶紧拿咱家最最好的茶具,沏最最好的茶水,拿最最好的点心来……”
钱宁回到前厅时,正德皇帝已经捧着不那么最最好的茶水喝着了。
“是不是被认出来了?”一见钱宁回来,皇帝立马撂下茶杯问道。
“是啊,”钱宁看着他优哉游哉地坐在正座上就直皱眉,即使人家没见过他的面,看他一个小“百户”的直接跑去正座落座能不起疑吗?唉,这位大爷也是尊贵惯了,“她被吓了老大一跳,我叫她装作没认出您来就好,您就也装作没被她认出来吧。”
“哦,也好。”正德皇帝其实自己也有点紧张,毕竟来面见臣下的妻室,他也是头一回,就像钱宁不知道怎么对待别人家的女人一样,这个分寸皇帝同样不知如何拿捏。
何菁猜得一点没错,人皇帝只不过感叹了一句“看得出邵良宸夫妻感情极深,也不知这阵子他夫人是不是对他思念得紧。”钱宁便开始大力撺掇他去亲自看一看,皇帝当然会觉得自己跑去看望人家老婆不像话,可钱宁却一再强调邵夫人为人爽利不拘小节,一定不会介意,而且皇上微服前往,不叫她体察出身份就更没事了。
皇帝往日听他说过些安化见闻,也对这位不拘一格的邵夫人有所好奇,就没禁住撺掇,真跟着他来了。
没想到邵夫人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下皇帝就怎么都不自在了。人家都认出是他了,要是再看出他什么不雅之处,发出“皇上怎么还这样”的感慨,那不是丢人吗?
不论身份高低,男人在异性面前的心态总会与在同性面前大不相同的。趁着何菁还未回来,正德皇帝先把二郎腿撂了下来,还理了理袍子。
等何菁回来,招呼着下人上了好茶和点心,场面就陷入了尴尬。在钱宁问了几句邵良宸可有消息传回来、弟妹近日过得如何之后,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尬聊呢!一点准备都没,话都不知说什么好,还能让皇上可怜她、送她去安陆?何菁又腹诽起钱宁:好歹你提前差人送个信来啊!这么突然袭击,还不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讨好皇帝?哼,等着江彬大佬来了收拾你!
钱宁也很难受,本想着带了皇上过来,既然说成是他领来的一个下属,那就请皇上在一旁听着,他与何菁扯扯家常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何菁才看一眼就穿了帮,于是连他也自然不起来了。
见到皇上递过来一个眼神,钱宁如蒙大赦,当即起身向何菁告辞。何菁也巴不得他们赶快走,随口挽留了两句,便送他们出门,没想到才刚走到正厅对面的穿堂,迎面正遇见一个人迈步走进,是朱台涟。
钱宁一眼看见他,再用眼角余光瞟了下旁边的皇帝,头皮就是一阵发麻:我的天,今天还要尴尬到什么份上才算完!
这些天来,小管家武德一直对朱台涟十分照顾,没事时还常去找他玩,尤其听说了他也学过武功,更是倍感亲切。家里来了男客人,本就该请出男主子去接待,而且武德还听说过这位何大哥当日就是钱爷带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听说钱爷上门,他就颠颠儿地跑去告诉了朱台涟。
朱台涟对钱宁也十分感恩,听说他来了,当然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一见,于是……
皇室中人往往是从一降生开始,就受着众星捧月式的待遇,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以高贵血统自居的独特气质,像朱台涟这样的嫡长子肯定会这样,像正德皇帝这样的太子更是会这样,于是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照面,很快就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也就很快猜知了对方的身份。
能跟着钱宁一同出现的皇家人是谁,能住在东莞侯府的皇家人又会是谁,这还不好猜么?
对此,朱台涟是大吃了一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德皇帝倒显得十分兴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何菁全身都僵了,只能拿眼神去望钱宁,指望他来拿主意。
可任钱宁脑子再快,这会儿也没了主意,现在还能再向朱台涟介绍皇上是他的小跟班吗?那又该怎么向皇上介绍朱台涟呢?说瞎话好像不大对,说实话……那更不对啊!他可是发檄文变相骂皇上昏君的罪魁!
好在皇帝倒先开了口:“你就是夫人那位二哥?”
“是。”朱台涟看了他这打扮就知道他并不想公开身份,也不知自己该拿什么礼节对待,只得先恭谨地应了一声。
皇帝又问:“学过骑射?”
朱台涟有些意外:“是。”
“走吧,再回去坐下聊聊。”皇帝说着转身就往厅里走了回去,很有宾至如归的风范。
何菁与钱宁都呆愣愣的,朱台涟看看他俩,也难以获得什么解答。何菁只得向他打着手势,意思是:听人家的!
等他们三个都跟着回到厅里来了,皇帝又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正座上,还招呼他们:“都坐都坐,谁也别拘礼。”
待他们都坐了,皇帝向朱台涟问:“你的骑射功夫,比钱宁如何?”
朱台涟微低着头谦逊道:“不敢与钱大人相比。”
钱宁忙道:“不不,王……这位仁兄的骑射功夫比我好多了。”
皇帝点点头:“看来是不相上下咯。那兵法呢?你可懂一些?”
朱台涟愕然无语,一个藩王之子向皇帝承认懂兵法,那不是纯粹找死?皇帝总不会是上回没杀成他不甘心,所以重新找理由吧?
“要说实话。”皇帝一字一顿地强调。
没办法了,朱台涟只得回答:“略懂一二。”
皇帝轻松一笑:“听了邵良宸讲述你引蛇出洞算计杨英他们那几步,就知道你一定懂兵法。很好很好,嗯……就拿上次仇钺出关跟小王子交锋那场仗来说吧,依你看,那场仗要怎么打才更好?”
朱台涟也早听过小皇帝行事乖张的传闻,听这意思就知道他应该不是有什么恶意,便稍稍放下心,一板一眼地回答:“仇钺此人虽然作战勇猛,但有时过于行险冒进,以致纵然得胜也要损兵折将,依我看来……”
他们说起兵法,何菁就一窍不通了,钱宁也只略懂些皮毛,只是听那两个人有问有答地不断说下去,他俩至少能听得出,皇帝好像还挺喜欢跟朱台涟聊天的,说得越多,就越有相谈甚欢之感。于是他们俩也跟着放下心来。
有下人再来送茶,何菁就亲自接过来替他们续杯,她与钱宁都不插口,由着皇帝与朱台涟一直聊下去,几乎将近年来稍有名气的大小战役都分析了一遍,也将排兵布阵、冷热兵器如何搭配等话题交换了一遍看法,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告一段落。
皇帝显得兴致极高,轻拍着大腿笑道:“好久都没遇见有人与朕如此相谈甚欢了,真没想到,你一个宗室中人还懂得这些。”
那边三人听前一句还挺舒心的,听了后一句又是一阵发冷。朱台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说道:“草民不过是住得离九边重镇近了些,才有意无意地关注兵事,可从未指望能用上过。”
皇帝闲闲地道:“是啊,你一个藩王之子若是用上兵法,不就成造反了么?哎,听良宸说你那会儿只聚拢些乌合之众准备凑凑热闹就得了,你既有这等资质,难道从没想过试试自己的本事,多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