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他想心平气和好好听你说话,不想冲你发脾气。所以这时候,就是你该去跟他掏心窝子的时候。人家已经把诚意摆出来了, 你要是再跟人家玩心眼,人家不跟你翻脸才怪!”
对此说法邵良宸其实也有所认同,但实话实说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他从前与皇帝私下聊天的时候虽然不少,但聊的基本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没有一次能称得上交心。
这一次的原委实话实说,涉及到他办差过程中为亲眷徇私,涉及到朱台涟真心谋反,涉及到他们对杨英仇钺等官员钓鱼执法,还要涉及到他亲手杀了何锦,虽然在最初跟钱宁在宁县商议那会儿他俩都觉得皇上会支持他们那么干,可毕竟这里面桩桩件件都是违法的事,而且其间事态也曾有所失控,皇帝知道后要想翻脸,简直有太多可翻脸的理由了。
也是因为这些顾虑,他与钱宁之前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决定把真相隐瞒下来,单挑能见人的那些事儿上奏。所以说,他们是已经在奏章里骗过皇上了,这回再说真话,冒得风险就更大了一重。
谁知道等他说完,正德皇帝会不会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还有钱宁,一块儿进诏狱陪朱台涟去吧!”
可事到如今,除了铤而走险赌一把,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这些话都实说出来,钱宁还不是一样罪无可恕?人家大佬既然敢搭上自己的性命给出这个建议,相信还是有着一定信心的吧。邵良宸决定再听大佬一回,毕竟人家比自己命硬。
他谨慎开口道:“皇上,有关这一次杨英等人陷害安化王府谋反一案,除了臣奏疏上所列,还另有不少隐情。这些,还要从安化王府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故事是大多数人都爱听的,爱新鲜、爱听戏的正德皇帝尤其应该喜欢故事,而且朱台涟的这个故事,也的确还算曲折跌宕。相比这时代大多数无缘流传后世的戏文和话本子,这段故事要显得真实得多,也精彩得多。邵良宸越说越觉得,钱宁出的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本来当时探知了那些事关谋反的内情,臣与内子便决定要回京了,结果偶然得悉了这桩旧事,内子再不忍心见兄长去送死,臣夫妻二人便决定,阻止朱台涟以身殉道……”
巨大好似一座衣柜的紫铜更漏发出滴答轻响,屋内仅余一名宦官偶尔为皇帝添茶,邵良宸垂手站立,一点点讲下去,当真是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其间皇帝一直喝着茶静听,始终不露喜怒。
在宦官为皇帝续到第四杯茶的时候,邵良宸才终于说到了尾声:“……没想到直至回到京城,臣等才得悉,他竟然早早发了檄文出去。以至于,臣等想要救他的计划也便前功尽弃。”
中间说到一些段落他还稍稍慷慨激昂了一把,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垂头丧气。
皇帝放下茶杯,淡然问道:“我问你,倘若他没发过檄文,没被关进诏狱,朕还有机会听见你这番话么?还是说,朕所得悉的安化王府谋反始末,就只有奏章上的那点了?”
邵良宸跪了下来:“臣知罪,毕竟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臣之前确实不敢轻易据实上奏。”
“不敢轻易据实上奏。”皇帝重复着他这句话,“是啊,你从前处处据实上奏,是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闲事,一牵连上了你自己,再加上你的亲戚、朋友,你就不敢说实话了。朕身边敢说实话的人,还真是少呢。”
邵良宸很快从这话当中咀嚼出了一番滋味,心里的希望如同被吹亮的火折子燃烧起来,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可以看出,皇上应该是喜欢听到他说这番真话的,至少……应该不会为话中的内容对他降罪。
“起来吧,”皇帝转眸望向他,“你话说了真不老少,可惜,朕叫你另说两个不该杀朱台涟的理由,你还是没说啊。”
怎又回到这茬儿上来了?邵良宸发愁不已:“皇上,正因为臣不想胡诌一通欺瞒您,才说不上来什么理由啊。您看,臣要是也像朝堂上那些文官大人们那么能言善辩,一定不至于这么理屈词穷是吧?”
皇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还学会撒娇了。依你这意思,拙嘴笨腮就是忠君,能言善辩就一定欺君了?”
“臣……并无此意。”
“唉,其实呢,你也不必太死心眼了,合道理的理由你说不上来,可以想想不那么合道理的来说说看啊。”
啊?邵良宸感觉到谈话好像要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下了地,趿着白缎子绣枣红龙纹的鞋缓缓踱步到他身侧:“你该明白,朱台涟这人,朕非杀不可,不杀他,朕如何对其他宗室交代?一个敢私自发讨逆檄文的人朕都可以赦免,将来谁知其余那些皇亲国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外面都在传说,朕如今没有子嗣,国本不稳,再有那些荒唐谣言,就是说朕如何荒淫怠政的那些,各地藩王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心浮动了,倘若这一回再放过朱台涟,没准明年就有藩王敢带兵打到京城来。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虽是一直在说如何不能放过朱台涟,但用的却是与邵良宸商量的温和口吻,似乎是在申明自己有着苦衷,其实对与什么朱台涟必须要杀并没多点真心认可,完全是无奈之举。
邵良宸一边听一边恭谨地应和,心跳的越来越快,一个猜测隐隐呼之欲出……
“皇上,您的意思是……”
皇帝缓缓道:“朕的意思是,朕要不杀朱台涟必定麻烦多多,所以你想求朕不杀他,就得多给朕点理由,好让朕权衡利弊,看看不杀他比杀了他,有何好处。”
邵良宸终于霍然明白了过来,皇上所谓的“理由”原来是这个意思。皇帝的这句话其实是在与他谈条件,让他献上一定的好处,来换取朱台涟的命。
他能有什么好处值得皇帝索取?邵良宸很轻易洞察了个明白,这趟差事下来,他有意将功劳推给钱宁,想叫钱宁顶替他,这层意思钱宁还没有说,他也还没有说,但以正德皇帝的敏锐,光是看他的奏章外加听钱宁的口述,便可以体味出来了。
皇帝是想叫他不要退休,要留下来继续卖命!
皇帝想要要求臣子做什么,还要动心眼讲条件,这说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其实也是很实际的事。但凡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幼稚,真去相信自己有着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威,足以令全天下的臣民无条件地景仰和服从,他便会清楚,一个臣下无可奈何之下听从他的命令办事,和真心情愿为他效力,办出事来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皇帝也可以与臣子讲条件,也可以与臣子有利益交换,这种看似纡尊降贵的作风才是明智的,比一味以势压人效果要好得多。
尤其在皇帝想要分派的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需要臣子投入最大努力去做的时候,就更加需要讲好条件。
但身为皇帝,不能把这种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尤其都已事关到了谋反这么重的罪,要人家直说“只要你肯替我做件大事我就饶了他”,未免太不像话。
想明白了这些,邵良宸当即又跪下来道:“皇上,恕臣愚钝,您知道,臣只有那点微末本事,除了继续用这点本事对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外,实在没能耐做成别的什么大事儿,要为二哥求情,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只能这么求您了!”
说完就对皇帝拜了三拜。
皇帝不把话说透,他也不能说透,这番话外加肢体语言看似是向皇帝撒娇加恳求,其实就是郑重表了决心。
皇帝会使出这种手段留他,当然也值得他受宠若惊,可也能从侧面推想得出,一定是有什么令皇帝认为只有他能办成的重大差事在等着他,将来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很可能要比这趟安化之行还要多得多。
邵良宸心里清楚,此言一出,他与何菁憧憬的那些自由生活全都成了泡影,而且将来还不知会再接到多少艰难差事,不知还会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可是事关二哥一条命,这点牺牲又还算得了什么呢?能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是他们夫妻俩求之不得的了。
正德皇帝就在跟前,一伸手亲自搀扶了他起身,却没有说话。邵良宸偷眼瞟了一下,见到皇帝年轻白净的脸上神情淡淡,隐隐带着一丝落寞,似乎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他的承诺效忠,皇帝心里也并不高兴。
不管怎样,邵良宸此时倒是真心高兴,即使还没听皇帝亲口承诺,他也已然可以断定,二哥有救了,今天来求情是成功了,这可是巨大的成功!菁菁听说这个消息,也只有高兴的份。
身为皇帝想要保下一个人的性命,总会是有办法的。在现今这世道,其实皇帝想保一个人,反倒比想杀一个人还要容易许多,因为总会有很多大臣乐于与皇帝唱反调,皇帝想杀谁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但保人就不一样了,即使不能明着保,还能暗着保呢。反正保下来就达到目的了。
保下朱台涟对皇帝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至于如何去安抚其余宗室,办法就无需邵良宸去想了。
“你原先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静默良久之后,皇帝问道。
邵良宸心里有丝意外,又是一时没答上来。
正德皇帝直望向他:“朕并未明言限制过你与人结交,从前你与谁都不深交,是为什么呢?只为了做个孤臣,安朕的心么?”
邵良宸直言答道:“回皇上,臣是没机会与人深交,也不曾遇见令臣觉得值得深交的人。”
“那这一回钱宁……”
“臣与钱宁这一次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
“一同出生入死……”皇帝咀嚼着这句话,“倘若没机会与谁一同出生入死,亦或是……有了机会,也是凑巧与些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同出生入死,就还是只能继续孤家寡人,连个可深交的朋友都得不到么?”
这是皇帝在试图与他交心么?身为皇帝当然只能是孤家寡人,你想去深交一个朋友,又有谁敢轻易跟你深交啊?问题是,寻常朋友还难保有翻脸的时候呢,要跟你交了朋友,你一翻脸就把人家砍了怎办?
见邵良宸又是一阵静默,皇帝笑道:“怎么,又不敢接话了?”
邵良宸略略苦笑:“臣是觉得,能有机会听皇上说出这种言辞,臣受宠若惊,才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皇帝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今晚不要回家了,随朕去个地方。”
“……是。”邵良宸很想听他就朱台涟的事说点更确定的话,可又不敢随便开口动问,只好先应了下来。
正德皇帝兴建豹房的目的,就是逃离深宫大内的各样规矩,后宫的那些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皇帝留宿外男在豹房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喜欢的优伶戏子常会被留宿在此,不过邵良宸这位御前红人在此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