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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怎么会,我怎么敢高攀。只是我,我疼,心里很疼。既然结果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许我一个高枝儿?让我想的多了,如今摔得浑身疼。”
“她糊涂,这些事情上,她向来糊涂。好招娣,莫怪她,她连她自己心里有谁都不大清楚,又怎么会理解你?你要怪,就只怪我好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住你。”他眼睛漆黑,眼皮微微垂下仿佛不敢看她。
“我不怪,不怪……”招娣喃喃的说,“少爷是好人。”
瑞峥站在她对面,相隔不过一两尺,想伸手去触摸她,算是安抚呢,还算是怜悯呢,是他心里的愧疚。他终于还是没有动。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花厅前面,眼看着要日落,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招娣得走了,却又不肯走,心有不甘。
最后,终于问了一句:“如果是湘佩,少爷会纳她进来么?”
“不会。”
他表情淡然且决绝。招娣听了,抹了泪珠,仿佛释怀。给瑞峥行个礼,就走开去忙碌了。
瑞峥一夜未睡,天才刚亮,他便披了件衣裳出来了。随意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她的院子前。
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花架子下面的木梁上。
是起的早,还是与他一样昨夜未睡?
雪未化。
枯枝乱叶依然干巴巴的缠在木桩子上,锦绣随手扯了几根细细的枯藤下来。
心道,这木梁本是无情的,你又何苦霸占了不撒手呢。接着又想,那大约是因为在意对方了。
锦绣本来是不介意招娣的,她不介意,她明白,若是说有情义,那也是瑞峥对湘佩有情义。她不想让湘佩进这个家门就罢了,为什么连招娣她也不愿意了呢?那天,她还能推招娣去和瑞峥独处一室,现在,瑞峥轻轻撩招娣头发一下,她心里就发酸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向来是怜香惜玉流连花丛的,他纳进湘佩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若是真的在意了,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很难过的——她挡不住他的那些相好们登门造访,也拦不住他出去寻欢作乐。
湘佩走了,招娣也会嫁给乔五的。可是偏偏她心里酸酸楚楚,她觉得他太远,他喜欢的终究是漂泊不定的生活。她现下是一个妒妇,她就算是赶跑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也不见得他会停下来。
如此,还不如不爱了呢。不爱,就可以不这么痛。
瑞峥看见锦绣,就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锦绣却也起了身,并没看见他,她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去。
她一个人走着,一直出了门,走进了离佛堂很近的松树林里。那里没有人迹,脱落的松针铺了厚厚一地,上面又积满了雪,没人打扫。她一步一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碎雪进了鞋里她也不觉得。
她踩在雪里的声音越发的清晰,“唦——咯吱、唦——咯吱……”
瑞峥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进了园子里,就看见她站在松树底下,愣愣的望着雪地出神。
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云肩,宝蓝的被子。
早在杭州的绸缎庄里,他见了她,就对她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于是,自从那时起,她的衣裳就只有蓝或者绿。
这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到如今也没有想起来过。
现在他站在她身后,只是觉得她是很好看的。她声音没有那么娇媚,她会做的事情大都没有情调,她甚至对感情,都是像处理一笔生意那样去算计。
可是,他还是觉得她好。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唦——咯吱、唦——咯吱……”声音清晰坚定,她一定是听见了,却就是没有回头,只给他一个背看。
那个背也让他看的舒坦,他义无反顾的走到她身后去。
他呵出的气化成白雾,他走出的路化成歌谣。
白雪皑皑,鹳雀惊恐四散,斜掠过枝头,拍落的碎雪纷纷扰扰,她后脑勺发髻上也沾了几点雪粒子。
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他盯着她的后脑勺看,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未这么清晰分明过,他一生所追求的,其实不过眼前这么简单。——他一生喜欢过太多的女人,当繁花迷过眼睛,他想要与其过一辈子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个。那个不曾多看一眼的程锦绣。
她不回头,他就从背后搂上她的腰,捧起她的耳。
她也一动不动,她不敢动。那原本很酸的心,一瞬间变得很甜了,她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心溶成话,浮到嘴里,流进她耳里,灌进她的五脏六腑和每一根头发,漫溢她整个身体和生命。
她就那么站着,叫他捧着的耳朵灼热撩人。
那话,比情诗浓,比誓言挚,比一生长。它们漫溢漫溢,漫溢。直到她盛不下,然后化成了泪挂上了脸颊。
茫茫雪地里,他们就那么站着,没有尽头。长过了一生。
只道故人
八年后。
清明节上头家里总是很忙碌的。他理应再抽一天过来,却偏偏是这天经过济南,心里便难以平静了。择日不如撞日,打点了一下,也就过来了。
丫鬟是个小丫鬟,并不认的他。引他进花厅坐着,斟了茶就去叫人。
他把夹在胳膊下的锦盒拿出来,在黄花梨木圆桌上放下,腾出手把衣裳上头的领子褶子都抹了抹。傍晚的光景,不时的滴着两滴雨。他印象里,仿佛每年的清明节都是下雨的。
坐在这熟悉的厅堂里,很容易就想到了过往,不由得出了神。两个小儿追打着经过花厅,把他的想念打断了。
两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垂发总角,一个个头高些一个个头矮些。个高的看上去年龄稍微大些,显得的宽厚;矮的那个,又比较机灵。两个人的鼻头和脸蛋都被风皴得通红,裤脚上沾着的泥巴尚且湿漉漉的滴着水,恐怕是踩着泥洼过来的。两个人嬉闹着跑过花厅门口去,却遇上了什么人,又吓的倒了回来。一大一小互相坐着鬼脸,想必是撞上了不该撞的人。
“干什么去了?”
熟悉的斥责声,那个脚步的节奏也是熟悉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脚步声走近,他慌忙站了起来。尚未看见她的身影,她的步子却又在门口停下了,等了一会儿还没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重新坐下。
两个孩子再也不敢戏闹,只吓得背手贴墙站着。
年纪小的那个小心翼翼的开口,朝门后的人说道:“背书……”
“站在泥巴里头背的?”
两个男孩看看脚,找不出托词,只好低着头认错。
“锦川你也闹是不是?带着怀安四处跑,你再闹我叫你娘来接了你回鲁中去。”女人往前走了半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她半个身子。她伸手去点那个较大的男孩子的额头,腕上的蓝黄玉镯子就跟着晃了晃,“姚大娘这就来济南住两天,等她回去的时候,你也跟着回去罢。”
男孩一脸苦相:“姐姐,我不敢了……”
小一点的那个就赶紧抓着女人衣裳求,窗棱子间,她一节水蓝色绸缎的袖子被男孩来回拽着。
“娘你不要叫他回去。舅舅喜欢吃咱们家的豌豆黄,回了家,他们家的姚奶奶总是和他抢。”
“那还闹不闹?”
“不闹……”
“回书房,把先生留的文章抄十遍。抄不足不许出门。”
两个男孩面面相窥,都不想去书房。
小的那个撒娇般的哭了出来:“爹——爹怎么还不会来——”
“去。”女人一跺脚,声音严厉低沉。
见她生气,两人马上一通乱窜,跑没了影儿。
“乔五回来了么?”她问身边的人。
“还没呢,少爷不回他怎么敢回。”
“气死人,瑞峥回来我跟他说,不许带着乔五出去乱逛了,什么人都能叫他带野了。”
“看少奶奶说的,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出去跑跑也不错。”
她笑了一声,说:“罢了,你放心我就不操心了,回头有怨莫怨到我头上。再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给我好脸色看,你叫我找谁去?”
“您……真是的。可以后别再提了成不成。”
“成!我还有客,你从厨房里拿些豌豆黄给锦川送去。过会儿姚大娘来了一准儿要往厨房里钻,这下子就是不回鲁中,锦川也吃不到了。”
“是,这就去。”一个人妇人打扮的窈窕女子答应着,从门前走过去。
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纪家还有那个成家的女人是这样漂亮的。
她一边迈进花厅,一边看着两个孩子跑去书房,直到看不见孩子了,她才把目光收回来看他。
他早就站起来了。
她看见他,一怔。随即笑了。
“少奶奶好。”
“徐师傅,真是很久不见了。”她依旧叫他徐师傅,他依旧毕恭毕敬的答应着。
她叫徐奉坐下,又给他倒茶,徐奉也没让。
锦绣变化不大,没胖也没瘦,也没觉得老。她是长了一张不易老的脸,早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个十年八年也还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这脸是显得她要比实际年龄大,但对她来说也不见的亏,毕竟让人觉得稳重。
“徐师傅你可是胖了。”
徐奉点点头:“是是,也老了,前几天竟然长了几根白头发。”
她本想问问他成家了没,妻儿可都好,却又碍着以前的那桩子事,问这些到显得尴尬。不如等着他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