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虽在得知大冥之困的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往沈国查探后续了,但尚未有回报。阿玄昨日动身后,也再派出了几拨人马去往沈国再次打探消息。
跃迄今生死未卜,或者更大的可能,就是已经落在了楚人的手中。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插翅飞去才好,又怎会觉得疲乏,但鲁仲申如此行路一个昼夜,此刻已是满身疲态,阿玄想到出了泉邑,便是大片旷野,况且天也快黑了,路并不好走,便决定先在泉邑过这一夜,明日早些再继续上路。
泉邑令得报,知王姬要出周,今夜于邑中过夜,亲自来迎。
鲁仲申赶路辛苦,入了泉邑舍馆,顾不得破旧,早早歇了下去。
阿玄亦回了自己的住屋,舍人奉上晏食。
从得知妫颐退兵消息以来,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此刻早也腹饥,却没半分胃口,勉强自己吃了些,便放下了食具,这时一个随从来报,说女御春赶了上来,人已至馆舍。
阿玄出去,看见春正从一辆车上匆匆下来,臂中挽着一只包裹,心里便明白了,果然,春到了她的面前说道:“王姬,王后知你心意已决,她不拦你,但命我随你同行,路上亦多个照应。你放心,王后那里无事,她托我转话给你,说她会养好病,盼你与王子早日归来。”
她昨日一早出的洛邑,春今天既追到了这里,阿玄知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便也不再坚持要她回去,微笑道:“如此辛苦你了。”
春连称不敢,问随从,得知阿玄方才不过只吃了几口饭食,怎放心,说道:“我知王姬心焦,只是后头事还很多,王姬须得自己保重身体。”
阿玄知她说的有理,笑了笑,道:“你赶路而来,想必腹中也饥饿了,进来一道吃吧。”
春随她入内,刚安顿下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仿似出了什么大事的惊慌之意,接着,门一下被人推开,阿玄回头,见邑令竟径直冲了进来。
“出了何事?”
春立刻起身,问道。
“大事!我方得鄙野之民来报,郑国方向有不明身份之军队正向我周地开来,人数众多,恐来着不善!”
邑令神色仓皇无比,声音甚至微微发抖。
数年之前,郑国军队便是开到了他这里,围城多日,最后割了城外麦子扬长而去,当时经历,邑令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当年郑人来围,周王至少还能派王师助阵,和郑人相持。如今周国军队悉数南下,周国形同虚设,倘若郑国来攻,他这泉邑之中,此刻便是想凑出千人亦是难事。
阿玄有些吃惊,亦颇感意外。
郑伯对周王想必恨极,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王师伐楚,已然遭遇重挫,传闻还是因郑而起,郑国再挑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特意组织出一支人马远道开来周国行恐吓威胁之事,对于郑国来说,非但无任何实质好处,反而会给郑国坐实了不义之名。
除非郑伯真的是被周王被气糊涂了,否则,他应不至于要在这种时候做出如此之事。
“距离还有多远?”她沉吟了下,问道。
“不足数里!半个时辰之内便到!”
“可看清旗帜了?确系郑人?”
“因日暮天晦,距离亦远,并未看清,但确系从郑国方向而来!我已下令关闭城门!倘真是郑人来袭,这可如何是好?”
阿玄命人去通知鲁仲申,随后道:“你不必惊慌。即便真是郑人来了,料他一时也不敢悍然攻城,你先将城内可用之人悉数调集至城门,以待后命。”
邑令见她神色镇定,渐渐也跟着镇定了下来:“王姬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办。”
鲁仲申刚躺下不久,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起,匆匆出来,见到阿玄,怒气冲冲:“郑人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引天下口诛笔伐?你莫怕,随我去城头,有我在,我看他郑人敢攻城否?”
阿玄恭恭敬敬地向他道谢,随他出了舍馆,一道去往城门。
泉邑是个小邑,方圆不过数十里地,很快便赶至城门口。
阿玄登上城墙,朝着前方远处极目而眺。
时令进入盛夏了,城外大片的平坦旷野地里,长满了卷耳、野薇、蒿草,野花犹如织毯般地疯狂蔓延,视线的尽头之处,远山蟹壳青的天幕之上,剩下最后一道残余的紫色暮光。
就在那片微弱的暮光之下,她看到有支队列黑色的影子,慢慢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队列长的一眼望不到尾,仿佛一条蜿蜒的游龙,朝着泉邑无声地逼近,速度虽然缓慢,甚至仿佛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但却带着一种犹如荡平前方一切阻挡的肃杀的气息。
随着那支队伍的距离越来越近,鲁仲申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迫人的气息,渐渐闭口不再叱骂,神色变得微微紧张了起来。
阿玄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支在晦光中蜿蜒而来的军队,双手扶着城墙上的斑驳泥砖,十指慢慢收紧,手心不觉沁出了汗。
就在距离只剩大约一里之地的时候,那支军队仿佛停了下来,接着,也不知为何,竟改道了,一分为二,其中大股仿佛上了一条往西的岔道,渐渐远去,只剩另一小股人马,往泉邑方向继续而来。
阿玄不禁迷惑了,身旁鲁公孙亦是惊讶,邑令立刻派人出城前去刺探,片刻后,探子疾驰而回,奔至城门之前,高声喊道:“王子回了!王子回了!”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阿玄心跳蓦然加快,愣怔了片刻,倾身压在城墙之外,睁大眼睛,盯着前方暮光中那一队影影绰绰已能看到轮廓的人马,忽转身,疾步下了城头,飞奔出了城门。
……
阿玄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的道旁,接到了跃。
他躺在马车之中,胸前裹伤,神情委顿,人又黑又瘦,但精神却还不错,突然见到阿玄钻入马车,惊喜万分,一下坐了起来:“阿姊!”话音未落,大约是动作过大,牵扯到了伤处,他呲牙嘶了一声,抬手捂住了伤处。
阿玄吃了一惊,急忙扶住了他,让他慢慢躺下去,问他受伤情况。
“无妨!中了一箭而已!已经好多了!”
跃对着阿玄笑道。
阿玄解开他伤处察看,见已有化脓的迹象,好在路上应有持续换药,并不至于十分严重,回去后加以治疗,想必慢慢就能痊愈,方稍稍放下心,凝视了他片刻,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等方才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下去,问道:“你何时回的?怎也不来个消息?战事如何了?前次收到信,不是说你们被陈楚大军夹困在了大冥吗?”
跃点了点头,面露惭色:“全怪我无能,折了自己便罢,还险些折损那些随我出征的士卒。”
“不怪你。你已尽力。有些事,只要尽了人事,成或不成,只能交由天命。”
她取出手帕,怜爱地为他擦拭沾在额头上的尘汗:“还没告诉阿姊,战况后来到底如何了?你怎如此快便回了?”
她又想起方才改道而去的那一支军队:“对了,方才阿姐在城头看到另支军队与你同行?何以又分道,不入我国境?”
跃点头:“是,那是穆国军队。”
阿玄正在为他擦汗的手停住了,双眸投向他:“穆国军队?”
“是。”
跃手臂撑着自己,再次慢慢地坐了起来:“半个月前,王师退至大冥,我知再战下去,也只白白折损我士卒,故和老将军商议择道退兵,不料后路却被陈人所断,楚军随之压上,恶战半日,我与军士陷入包围,我也吃了一箭,就在我以为要全军覆没之时,穆侯竟领兵而至,击退楚陈联军,次日又战,穆人再胜,俘了陈侯,楚军便退至方城之内,不再应战,随后穆侯留了些兵马在沈国,自己送我回周,取道郑国,郑伯不敢不从,一路开放关隘……”
从跃口中说出第一个关于“穆”的字眼之时,阿玄便发怔,心跳加快,等他说完,她双目定神,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随之有些不稳。
“……我解困之后,便派人往洛邑传书,阿姊,你们没有收到消息吗?”
阿玄恍若未闻,依旧发呆。
“阿姊!”
跃又唤了她一声。
阿玄终于回过神,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解困之后,便派人往洛邑传书,你们没有收到消息?”
阿玄摇了摇头。
从沈国大冥至周,倘若不走郑国那条便道,中间迂回穿过数国,稍有不慎,信使在路上耽搁,或是意外,也是常有的事。
“消息竟耽搁至此!”跃神色懊恼,“我叫你们担忧了!对了阿姊,”他忽想了起来,“你既不知我已脱险回来,怎会在此处等我……”
“跃!”
阿玄忽打断了他,注视着跃,迟疑了片刻,终于艰难开口:“方才你说……穆侯他亲自送你回的?”
“他就在那支队列里?”
“是。”跃点头,“天色将暮,我请他引军入邑,但他拒了,说另有事,要尽早赶回穆国,我留他不住。”
他看了眼阿玄,见她转头,视线透过车舆的望窗向着身后那个方向看去,目光凝然。
“阿姊,此次大冥之围,倘若不是穆人及时驰援,我此刻也断不可能回来。可是你们收到晋颐退兵的消息,便向穆人求助了?”
阿玄收回视线,慢慢摇了摇头。
跃道:“我猜想亦是如此。洛邑距离穆国有些路,一去一回,即便那时便向他求助了,穆人亦不可能如此及时赶到,应是他自己……”
他忽停了下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看了眼阿玄的脸色,不再说话。
“他和你一路同行,可曾说过什么?”
阿玄沉默了片刻,问道。
跃摇头:“他出兵助我周室,亦救了我的性命,我数次想向他表谢意,但他……甚是冷淡,一路不大与我说话,更是半句也未提他为何助我。”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不再说话。此时马车引着身后的周人军队,渐渐靠近城门,鲁仲申和邑令来到城门之外相迎,忙着安置周国幸存回来的军队,又立刻派人往洛邑王宫传送消息。
跃径直入馆舍,阿玄为他重新换伤药,一番忙碌过后,跃因受伤,元气大伤,路上又疲累,此刻安顿了下来,放松下去,闭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阿玄回屋,靠站在窗前的一片昏影里。
良久,窗外一片夜幕从蟹壳青转为深蓝,她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渐渐融入了这迷离的夜色之中。
一阵脚步声至,春手执一盏烛火入内,搁烛火于案台之上,轻声道:“天佑我大周,王子能化险为夷,平安回来便好!王姬这些时日亦是辛苦,我叫人预备澡水了,王姬可去沐浴,早些安歇了吧,等明日……”
阿玄忽转身,快步朝外而去:“备车,我要出城。”
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