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  第2页

碧如水洗的天空,不能呼吸的痛苦……全都交织在一起,像张网,把她紧紧地网在其中。

姐姐说,她是被不好的东西缠了身。

可为什么梦中的一切又都那么真实呢?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鲜血溅在手上的温度和被掐住脖子时的痛苦。

若这不是梦,她又怎么会从程辂的手中逃脱,再次睁开眼睛,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呢?

周少瑾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还有些许的不安。

小小的填漆床悬着虫草鲛绡的帷帐,淡淡的晨光自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透进来,隐隐可见窗边雕红漆多宝阁上摆放的梅瓶花觚和玉石盆景。

这是她的闺阁。

住了十二年的闺阁。

在她的记忆里,她之后还会在这里生活三年,直到十五岁……程辂和吴宝璋定了亲,她被程笳骗到后花园里,遇到喝醉酒的程许……

周少瑾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掐断了记忆。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想了想,掀被下床,去了旁边的耳房。

那里放着她的箱笼,还有父亲前些日子托人给她和姐姐各带回来的一面半身西洋镜。

镜子中的人眉目如画,体态纤妍,姿容清雅,仿佛精心养在温室里的一株素心兰,含苞欲放。

这分明就是自己。

但好像又不是!

周少瑾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副面孔。

青白的皮肤,紧锁的眉头,疲惫的神色,憔悴的面容……五官和镜子里的人有七八份相似,颜色却远远不及镜中人的三分之一……像镜中人受了磨难,褪了颜色的样子。

那好像才是自己!

念头闪过,周少瑾吓了一大跳。

可这念头一起,就如那水漫金山,堵也堵不住了。

她哪里是做了个噩梦,分明就是重活了一次!

可姐姐是她生平最信任,最依赖的人,难道还会骗她不成?

周少瑾咬了咬唇,想凑到镜子前再仔细端祥一番,门外却传来一阵响动,还有姐姐周初瑾那温柔舒缓却镇定人心的声音:“二小姐还没有起床吗?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说胡话?”

“没有。”答话的是周少瑾的乳娘樊刘氏,“还是您亲自配得安神香管用――二小姐一觉睡到了天亮,我和施香一直在床前守着,见天亮了才留下春晚回屋洗了把脸。”

周少瑾慌慌张张地出了耳房,躺在了床上。

只见帘子一晃动,周初瑾在大丫鬟持香的虚扶下走了进来。

“辛苦你们了!”她道,“等会樊妈妈到账上去支五两银,算是我赏给大家买糖食的。”

施香几个低声道谢。

周初瑾走了过来。

周少瑾闭上了眼睛装睡。

周初瑾不疑有它,动作轻柔地俯身摸了摸周少瑾的额头,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舒了口气,低声吩咐樊刘氏:“既然这香有用,以后二小姐歇息,你们就点上。我已得了外祖母的应允,今天要去趟城南的惠济寺。听说那里的住持静方师太的符水能驱恶治病,十分的灵验。我去给二小姐做场法事,求道符回来。你们几个在家里在好生服侍二小姐,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我申正(下午四点)之前就会赶回来。如若有人问起怎么这两天没见到二小姐,你就说二小姐的伤风还没有好,不宜出门,知道吗?”话到最后,她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是!”丫鬟妈妈们见她端了脸,个个小心翼翼地应着。

周初瑾又摸了摸周少瑾的额头,这才出了内室。

周少瑾眼角湿润。

她父亲名周镇,字大成,是至德九年丙戌科二甲进士。年少时在赫赫有名的金陵程氏族学求学,因相貌出众,品德端方,天资聪慧,得到同在程氏族学求学的程家二房大老爷程沂的赏识,做媒将自己的堂妹,也就是程家四房的大小姐程贺嫁给了周镇。

程氏进门有喜,生产时却遇到了血崩,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就撒手人寰。

这个女孩就是周少瑾的姐姐周初瑾。

一年后,周镇续娶了周少瑾的生母庄良玉。

庄良玉出身落没的官宦之家,幼年丧母,跟着年迈的祖母长大。待到她出嫁的时候,已年过二十,庄父当了祖上传下来的一副字画才勉强给她凑了副二十四抬的嫁妆。

周镇对这桩婚事极其满意。

庄良玉不仅有倾城之姿,而且性格柔顺,精通音律,擅长书画,爱好金石,又因自身无恃,对周初瑾如同亲生般,细心照顾,用心教养,可谓是天冷了怕凉着,天热了怕晒着,没让她受过了一点点的委屈。每逢端午,中秋,春节更是会备了厚礼带周初瑾回程家探望其外祖母关老太太,陪着关老太太说说闲话,一解关老太太对外孙女的思念。关老太太对庄良玉的贤良大度既赞许不己,不免对庄良玉另眼相看,逢年过节都不忘厚赠庄良玉,程家上上下下见此情景,也跟着抬举庄良玉,对她十分的敬重。

周镇既得了如花美眷,又有了红颜知己,还持家有道,治家有方,把个庄良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读书起来更加用功,只盼着考了功名给庄良玉挣副凤冠霞帔,让庄良玉能在人前显贵。

只可惜好景不长,庄良玉生周少瑾的时候难产。虽有程家送来的百年老参救急,但到底没能撑过半年,还是香消玉殒了。

周镇倍受打击,决定为庄良玉守孝三年。

周家原籍山东日照,周少瑾的祖父曾任过金华知府,见了江南的繁华,不愿再回原籍,想办法在金陵定居,和老家早就没有了音信。而庄良玉的外祖母和父亲均已相继故去,家中只有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出了五服的舅舅。周镇又是独生子,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他不续弦,周初瑾和襁褓中的周少瑾谁来照顾?特别是周初瑾,已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谁来给她启蒙?

关老太太想了又想,商量周镇后,把周初瑾和周少瑾接到程家,养在了自己的屋里。

周少瑾什么也不懂,七岁的周初瑾却懵懵懂懂地感觉到,程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外祖母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她的行为举止慢慢就有些模仿庄良玉,像个小大人似的。程家的人对此一无所察,反而觉得周初瑾举止大方得体,有大家风范,庄良玉将她教养得很好。

周初瑾越发的约束自己。对上恭敬,对下温和,表兄妹之间亦谦逊礼让,程家没有一个不对她交口称赞的,就连周少瑾也因此得到了程家人的喜欢,人人尊称她一声“二小姐”。

周镇见女儿有人管教,把心思全放在了举业上。

庄良玉去世的第二年,他金榜提名,中了进士,补了福建蒲城县令。

一时间,给周镇说亲的人如过江之鲫。

周镇却谨守诚诺,不管如何显贵人家的姑娘,全都婉言谢绝。

关老太太却想着那福建穷山恶水,两个孩子尚在年幼,如何经得起山高水长?逐请了程沂出面找周镇说项,想把两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周镇也正为此事苦恼。关老太太的话正中他下怀。他当下应允,留了自己的乳兄马富山夫妇打理周家的庶务,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周氏姐妹,自己则带着两个老仆和程家推荐的师爷去了任上。

至德十四年,周镇已累官至江西南昌知府。

他再次续弦。

写信回金陵要接了两个女儿去南昌。

七年的光景,就是养只小猫小狗都有了感情,何况是每日承欢膝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关老太太想起就像被剜了心似的痛切心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把周少瑾姐妹送走,还道:“初瑾是要嫁到廖家去做宗妇的,那新太太出身商贾,只怕大字都不识几个,又怎能指导初瑾和少瑾?还是让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好了!这样以后少瑾说亲也容易些。”

此时十四岁的周初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般清雅端庄,由程家长房的大老爷程泾做媒,许配给同为江南官宦世家的镇江廖氏宗子廖绍棠为妻,翻过年来就要行及笄礼了。

周镇为着两个女儿的嫁事,只得妥协。

周少瑾和姐姐这么一住,就又在程家住了四年。

等到周少瑾从假山上失足跌落醒来,睁眼却发现自己不仅回到了小时候居住的畹香居,自己也变回了十二岁的模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白着脸找姐姐。待见到姐姐,姐也由个雍容端庄的三旬少妇变成了个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女,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屋子还是那个屋子,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姐姐和乳娘挤在床边,一个满脸焦灼,一个哭红了双眼,施香和持香更是急得团团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怎么从程辂手中逃脱的?

为什么她不是转世投胎,而是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

周少瑾不明白,瑟瑟发着抖。

周初瑾只当周少瑾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抱着她不停地细声安慰。

温暖的怀抱,轻柔的语言,熟悉的气息,还有对姐姐信赖,让周少瑾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遣了屋里服侍的,哽咽着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姐姐。

第二章 不信

十八岁的周初瑾闻言差点晕死过去。

程家老祖宗程叙虽然在十年前因病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余威还在;长房大老爷程泾列位小九卿,只差一步就封相拜阁了;长房的程许,二房的程识,三房的程证,四房的程诰……都是读书的种子,或考中了秀才,或桂榜有名,哪一个不是一时俊杰?又何来抄家灭族之说?

她惊恐不已,强忍着才没有死死地捂住妹妹的嘴。

难道是在湖边的那一跤跌出了错?

要不然向来乖巧温驯的妹妹怎么胡言乱语起来?

周初瑾吓得心怦怦乱跳,脸上却不敢流露分毫。不仅如此,还要轻言轻语地安慰妹妹:“没事,没事,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周少瑾懵了。

她相依为命,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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