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兄弟及周氏,回了苏州府。早年蒋家的根就在苏州府,府院也是现成的。老爷把双亲棺椁葬入祖坟,借口守孝在祖宅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老爷亲自照料小姐衣食住行,不借他人之手,方使得小姐的病慢慢全愈。一年期满,周雨睛几次三番使人来催,老爷拖了些时日,又怕她找来,方才回去。
老爷回苏州府后便寒窗苦读,期间因周雨睛算计,被逼同房,生下长子,也就是你大伯。三年后考取进士,自求往苦寒之地任职。周氏因儿子年少,并未随行,老爷则偷偷带着小姐一同上任。
等风声过后,小姐派我在京城偷偷开了间铺面极小的翠玉轩探探路。小姐说这是徐家几代人的心血,不能在她手中毁了,无须做大,留着招牌就好。我暗中观察,发现除了安南侯府外,没人打探这么个不起眼的店铺。
几年后,侯爷把你祖父调至京城,周氏带着大儿子一同前往,我家小姐只得又回到了青阳镇。回了青阳镇的小姐有些心灰意冷,安南侯府权势如日中天,老爷身为侯府女婿,自然官运畅通,不出几年便有所为。小姐怕成为老爷的绊脚石,想带着一众老仆,远走他乡。
哪知老爷早有所觉,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小姐,说她走了,他也活不成,让小姐等他几年。小姐看罢,潸然泪下,心中到底不舍这么多年的情份。于是,我们就在青阳镇安心住下。老爷每年都回来十几天,这期间我去了几趟和田,缅甸,采买玉石。
没几年,我父亲寿终而寝。临终前,要我发誓一辈子忠于徐家,忠于小姐,并有朝一日,让翠玉轩重回世人眼前。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愿。想当年,苏州城中,上到八十老者,下到三岁小儿,谁人不知翠玉轩。
所以四小姐,蒋全请求你,虽然我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一定要把翠玉轩交给你,但请你一定不要负了老爷的嘱托。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心血,它是徐家几代人共同的心血,也是我父亲临终的遗愿!”
欣瑶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理,你是徐家人,应该姓徐,怎么姓了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七回往事(三)
蒋全低着头,目光在青石砖上凝神许久,烛光映照着他半边脸,脸上满是哀伤。
“我在京城开店,行走南北,又在京城帮老爷打理经济事务,哪能再冠徐姓。旁人且不说,只周氏和安南侯府这两头便交待不过去。锦心小姐说‘姓什么有什么重要?心里认定,就是死了,也还是徐家的鬼。’我就这样改了蒋姓。”
不知为何,蒋全此言一出,欣瑶没由来的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徐家小姐心生好感。能说出这样一番通透话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老爷在京城过得很累,周氏看得很紧。侯府虽然明面上对老爷视同亲子,实则暗中牵制。老爷只得委曲求全,巴结着侯府。几年后,周氏生下你父亲,不知何故,你父亲总是生病。百日时请来高人批命,说是父子相克。周氏不得已带着孩子回了苏州府。
过了一年,老爷把小姐接到京城,安置在事先买好的宅子里,刚开始每日晚间,扮作小厮偷偷往小姐那去。几年后,老侯爷夫妇相继去世,老爷方松了口气,这才与小姐圆房。”
惊讶如约出现在欣瑶的脸上。她突然觉得心里似被堵住了,有些难受。
蒋全无声无息的扫了她一眼,复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老爷四十岁那年,小姐生下一子,起名蒋宏远,也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小叔叔。老爷、小姐高龄得子,对小少爷宠爱之至。老爷更是从小就把小少爷带在身边,手把手亲自教导。
头几年,老爷每年还回苏州府几趟看看两个儿子。后因周氏自生下你父亲后,性情大变,常与老爷争吵,回去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欣瑶不禁奇道:“京城是安南侯府的天下,祖父能瞒下这些年,着实不实易啊!”
蒋全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确实不易。当年老爷与周氏成婚后,为了防止侯府的人加害小姐,对外称徐家小姐出狱不久,便已病亡。其实周氏几年前就知道老爷在京城置了一房外室。但因老爷是被逼成亲,身边又没个照料的人,再加上她一心以为小姐已死,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直到……”
蒋全想着久未寻着的小姐与小少爷,一脸懊恼的重重叹了口气。
“五年前,你父亲的小妾,周秀月的母亲许氏在翠玉轩看中一块翠佛,分文未掏,强拿了去。老爷气极,派人上门讨要,结下了怨恨。这才……”
蒋全眼中的狠厉之色渐起,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头。欣瑶见状,心下一沉。
“这许氏因老爷横插一脚,使得她女儿周秀月由正房变成姨娘,原本就积了一肚子怨气,这下又因为老爷驳了她的面子,更是怨上加怨,私下派人打探老爷行踪。一个月后,她书信给周氏,信上加油添醋的说老爷如何如何宠爱外室,又生下了儿子云云。
周氏一听儿子都十多岁了,心下大怒,当夜便和你父亲往京城赶。到了京城,先悄无声息的先进了侯府,然后趁着老爷外出公干不在京城,带了侯府几十号家丁,往小姐住的地方去,把小姐跟小少爷绑了,送出了关外。”
蒋全淡淡的瞟了欣瑶一眼,幽幽道:“这事说起来,还跟你父亲有关系,因为人是他送走的。”
蒋欣瑶无可奈何的垂下了眼睑,及时的掩住了眼中的一抹冷意。
“周氏这一打上门,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跟老爷在一起的,就是当年跟老爷成了亲的徐家小姐。周氏心下大恨,把小姐住的宅子砸了个稀烂,所有下人卖了个一干二净。等老爷和我回京,已是人去楼空,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
蒋全声音陡然而变,厉声道:“周氏与那许氏,以二人下落为由,逼着老爷把京城蒋府的房契,地契,下人的卖身契统统拿了出去,还逼着老爷上书辞官,告老还乡,并举荐你父亲任扬州知州。
老爷那时哪还管得上钱财、官职,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犹豫,只盼着快些把人找到,让母子二人少受些苦。于是老爷一一应下。”
蒋欣瑶冷笑连连,以周氏的为人,只怕……
欣瑶尚未深想,便听蒋全又道:“待老爷把这些要求统统应下后,周氏才把二人下落告诉了老爷。哪知我与老爷一连找了三个月,却一无所获,此时方知上当受骗。”
蒋全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那周雨睛恨小姐入骨,又怎么会轻易放过?真真是蛇蝎心肠啊!”
欣瑶轻轻摇头,叹息道:“不是周氏蛇蝎心肠,而是她捏住了你们的七寸,使你们乱了心神。”
蒋全神色一凛,却点头道:“四小姐说的是,确是我们乱了心神。待我们再到回京城时,已是面目全非。蒋府早已改头换面,换了主人。好在这些年老爷也算狡兔三窟,所有银钱都藏于青阳镇老宅,才不至于没了退路。我们安排钱掌柜看守翠玉轩,等一切安置妥当,便回了苏州府。
老爷回蒋府逼问周雨睛母子二人下落,谁知那周氏宁死不说,这才带着四小姐回了青阳镇,暗地里花大钱,派人四下打探消息”
蒋欣瑶默默吐出一口气,自嘲道:“如此说来,我不过是个人质。”
蒋全如实的点头道:“小姐,不瞒你说,老爷带着你确实有这个意思,因为人是你父亲送走的,有你在身边,他们母子二人的安全才有一丝保障。”
饶是欣瑶事先猜测到了几分,听此一言,仍觉得怒气渐盛,厉声道:“若她们二人不在了,是不是我这条小命也没了?”
蒋全毫不犹豫的摇摇头,决绝道:“四小姐真以为老爷是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这世上,再没有比老爷重情重义的人了。我跟了锦心小姐十几年,又跟了老爷十几年,什么都看在眼里。老爷能为小姐,为徐家做到这份上,试问天下几人能这样?”
蒋欣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黯然。
她垂头低语:“没错,祖父对徐家,对你家小姐是有情有义了,也显得他对祖母,对两个儿子无情无义。”
蒋全哑然失笑:“四小姐,你说的对。老爷对周氏,对两个儿子是心中愧疚的,所以即便锦心小姐和宏远小少爷生死不知,他也没有下狠手,只是远远的避开了。小姐,你还小,你体会不到老爷的苦,他只能舍一头。”
欣瑶想起与祖父相处的点滴,哀叹道:“确实是苦,而且苦不堪言。祖父他,活得太累了。”
蒋全哀道:“开春老爷接到京城来信,原来京中有人暗中打探我家小姐及远少爷的下落,又有人说亲眼看到二人尸首,真真假假,无从判断。老爷一听急了,我们俩商量一夜,决定上京,不管是真是假,亲眼看看,方才安心。京城是非之地,老爷的行踪又不能示人,这才把四小姐留在老宅。”
蒋欣瑶不自觉得点点头。
蒋全又道:“到了京城,我们暗中寻查,才发现居然是安南侯府的人在打探他们二人的下落。我跟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了侯府的下人,终于打探到了一些事情。”
“安南侯府?老侯爷不是已经过逝了吗,谁还惦记小叔叔他们?这到底是为什么?”
蒋全恨道:“侯府之所以打探二人下落,起因还是因为你祖母。”
“祖母?”蒋欣瑶不解道。
“没错。老爷退避青阳镇,你祖母三翻四次写信希望老爷回心转意。老爷不肯,你祖母便把一腔的恨意全部转到锦心小姐母子身上,对她们始终恨意不绝。今年初,她不知何故又想到这两人,便写信询问母子两人下落。侯府派人寻到了那户人家,结果打探到人跟本没有送过去,这才在暗中四处寻觅。
且这个下人,又讲了个让我们震惊的消息。当年被问斩的哈密指挥使刘明的其中一个上司,是已世的老侯爷的宿敌。当初正是老侯爷安排门下心腹插手的这件事情,与宫里某个娘娘联手,告密于皇帝,这才有了徐家的灭顶之灾。”
欣瑶悚然一惊,迅速把头抬起来:“这么说来……”
一张大网,原本网的是大鱼,结果徐家这条小鱼很不幸的被网了进来,然后家破人亡。要命的是,撒网的其中一人,还是祖父的岳父。然后祖父同仇人的女儿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和平共处这么些年。
蒋全一拳狠狠的砸到身旁的小几,上好的梨花木几伴着青花茶盏应声而碎。蒋欣瑶死死的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蒋全瞬间觉察到自己的失控,怕惊到四小姐,忙收了凌厉的气势,柔声道:“老爷这些年为了寻那两人,可谓心神憔悴,殚精竭力,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趟京城之行,四处奔波很快就积劳成疾,如风中残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