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宫中投毒其罪当诛,但毒杀的毕竟是鸟,搭进两条人命似乎有些过了。弘策叫住手,“另开发吧,打五十军棍发辛者库就是了,犯不着要他们的命。”
七爷气得脸都垮了,坐在圈椅里不说话。他不点头,大伙儿没法办,都扎手等着。他回过眼看了一圈,“等什么?办吧!”胡乱摆了两下手,“散了、散了……都走,走!”
七爷心情很低落,没人杵在这里挨骂。大伙儿应个是,却行要退出去,他又叫了声,“沐小树,你给我留下。”
定宜怔了怔,缩脖儿重新回了殿里。弘策脚下略顿了下,终究还是去了。
人走完了,七爷要骂人还是要吃人,真说不上来。她怯怯看过去,把鸟笼子往前凑了凑,“主子您别伤心,鸟死不能复生,还好我机灵,又给您弄了两个。这鸟不比凤 儿和莺莺差,还是原来的品,百灵会叫十三套,主子您瞧瞧……”他马脸真黑得没法看了,定宜的胳膊僵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七爷哼了声,“好鸟儿?十三套?花多少银子买的?”
她哑然张了张嘴,迟疑道:“鸟带笼,统共五百两。”
“五百两,谁花的钱?”
谁花的钱还用问吗,把她浑身的骨头卸了都不值五百两。她垂着头说:“我没钱,是十二爷出的银子。”
“你也好意思,花着别人的钱,你亏心不亏心?”七爷起身满地转悠,捂着心口哀嚎,“真气死我了你,我和你说过没有,有事儿别找十二爷,我才是你正经主子,你找 我啊,怎么老忘了呢你。你这脑袋长着就为了显高啊,啊?脑子记不住事儿,装的是豆花儿么你?还要我说多少回,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王爷简直痛心疾首,定宜被他骂得眼泪汪汪,“这不是鸟儿死了我着急吗,怕您生气,赶紧的买回来填补上,您心里能好受点儿。”
“敢情还是为我?你倒说的出口!鸟死了就死了,两只鸟值什么,你颠颠儿找人家,算怎么回事?你就那么怕我?我这么好的主子,这么体人意儿,天底下都难找,你怕我什么?你好好说明白了,我能逼你去死?这下可痛快了,欠一屁股债,你打算怎么还?”
他像打翻了核桃车,叽哩咕噜一堆,把她说得张口结舌。好主子?他说的是他自己么?以前没觉得他好说话,这回鸟死了就死了,一点儿不在乎,简直匪夷所思。
定宜哭都忘了,傻呆呆看着他,“您说怎么办?”
七爷横眼来竖眼去,恨不得把他凌迟。手指头往笼里一指,“都放了,爷看见就来气!”
那不成,她把鸟笼藏到身后,“五百两银子呢,不能这么糟蹋钱。”
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七爷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我说放了就放了。”
她往后退一大步,“主子,莺莺和凤儿都死了,没鸟儿我留在您这儿干什么鸟把式呀,您让我赋闲,白给我俸禄?”
俸禄倒是其次,赋闲不行,人闲着爱胡思乱想,得找点事做。他蹙眉挠了挠眉角,“咱们不是没钱呐,该【欠】人钱不行,干不出来!要鸟儿我自己买,用不着他送。 还有上回那陕西狗,要不还他,要不折现钱,多少他说了算。反正一门儿归一门儿,算清了往后不欠他的,见了面咱们坦坦荡荡。”
张嘴闭嘴咱们,七爷觉得这说法最能表现他现在所思所想。他今天去勾栏院了,粉头子搂肩摩背别提多亲热,可对着那些人,居然觉得脂粉香闻着生恶心。灰溜溜出来了,转头上了相公堂子,那里头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儿,个个头光面滑长得不赖,可他发现还是不行,停在门口却步不前。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突然遍体生凉,怎么办呢,别不是不中用了吧!
他定定看着灯下人,还是小树的长相顺眼。他有点失神,托腮喃喃:“树啊,你要是个女的多好,不让你干戈什哈了,爷让你当庶福晋。”
☆、第35章
定宜像被雷劈了似的,惶然瞠大了眼睛,“主子,我是男的,当不了您的庶福晋。”
“知道。”七爷对自己显然很失望,耷拉着眼皮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哪儿能让你当庶福晋呢,天底下女人又没死光。”
她悻悻摸了摸鼻子,“那您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就是为了拿我玩笑呐?”
“也不是。”七爷踱到窗前,推窗往外看,天上明月高悬,心头暗自凄凉。他说,“小树啊,你师父给你说亲没有?你将来打算娶几房太太呀?”
定宜把鸟挂在架子上,笑道:“奴才是穷苦人,娶几房养不活,一家子都饿死么?我就想找那么一个人,同甘共苦着,他卖豆汁儿,我卖焦圈,有口饭吃,在一块儿别红脸,和和气气的,就够了。”
他咂嘴琢磨了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意境挺美的,大概也只有老百姓能做到。像我们呐,朝廷给指婚。万岁爷自打弄了个继皇后,如今是撂挑子了,选秀倒也还选, 选了自己不留着,全送人了。我是觉得吧,他有点惧内。别看皇后整天笑模样,谁说什么都好,其实这人心眼儿多着呢!训儿子训得厉害,六阿哥看见他爹跟看见亲 兄弟似的,看见他妈吓得绕道。皇后泼辣,闺房里八成也训男人,所以皇上后来连个答应都不带挑了,可怜见儿的。我们宇文家男人有两种,要不认准一个到死,要不一个都不爱,我算哪一种呢,自己也不知道。”他转过身来问他,“你说我像哪一种?”
这问题太难了,定宜说:“我瞧不出来,您家不是有好几房福晋了吗。”
“是啊。”七爷有点迷糊,“几房来着,我得数数……一个二把手,三个三把手,统共就四个,还缺个当家的。明年开春又一轮选,到时候差不多该指了。不光我,老十二和老十三也是时候了。皇上真累啊,指完我们这辈儿轮着他儿子那辈儿。我和你说,天底下最大的媒婆就是皇上,他给配的人,还容不得你挑拣,他说这个就这个,不许讨价还价。你说我们这些皇亲国戚可怜不可怜,婚事轮不着自己说话,就是配个瘸子给你,你也得跪下磕头谢主隆恩。”
定宜听他说,才知道他们这些王公的婚事是这么定下的,“我一直以为爵爷们看上谁家姑娘,悄悄往上回一声,宫里再传旨意出来走个过场就成了,原来不是这样?”
七爷说:“这种事儿有是有,在宫里得有靠得住的知心人儿。比方你额涅说得上话呀,或者你和皇上皇后交情深呀,这么走走后门儿,人家通融通融,能尽着你先挑。 不过人心隔肚皮嘛,有时候瞧谁不痛快,给指个不好的,祸害你一辈子,也有。像昆皇后,就是现在皇后前头那位,有个娘家兄弟,袭了他爹的爵,大小是个公爷, 给指的什么呀?福晋瘸腿,就因为那时候和皇上郎舅俩抢媳妇儿。本来太皇太后已经下懿旨把皇后指给小公爷了,硬给皇上扒拉回来,最后把皇后的瘸妹妹填塞给他,这算什么呀,不是明摆着给小鞋穿吗?”
定宜脸上带着不确定的微笑,“主子,这是皇家辛秘,您告诉我,回头再把我耳朵割喽。”
“那不能。”七爷说,“不算什么辛秘,大伙儿都知道的。我就是想说啊,我们这种人有时候也身不由己,心里想的东西达不成,活着挺费劲。不过我这人看得开,不过分执着,日子挑好的过。”他像是自言自语,又看小树一眼,“我自己会劝自己,不能干的事儿撂下完了,就不再想了,很多时候管用,可要是入了骨呀,也难办。 我这是入骨没有啊……等回京,爷送你个宅子,往后娶房好媳妇儿,让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定宜很觉得意外,“主子,您今儿是怎么了?外头去喝酒没有?”
七爷摇摇头,“喝什么酒啊,坐下了,点了两个头牌,远看挺好,近看脸上起褶子。脂粉像糊墙,左一层右一层的,我坐在旁边提心吊胆,就怕她们一说话粉掉到酒杯里。那些个风月老手,还独创个妙招儿,小指上那指甲留两寸长,往里边盛酒,杯里蘸上了请人就着喝,吓得我呀……谁知道她们先前抠鼻子没有,叫人吃这个,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定宜听得哈哈大笑,这位爷太有意思了,这么个开朗的人,和他在一块儿烦恼全消。她捂着嘴说:“人家戴护甲呀,要不得折断了。”
“那也不成,手指甲多脏啊,这不是埋汰人吗!”他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咦了声,“该修剪了啊……树儿啊,上高柜拿家伙盒子,给爷剪剪指甲。”
主子使唤奴才可不会分谁是什么活儿,逮住了,点你的卯你就干吧!定宜应了个嗻,边走边道:“奴才是粗人,手笨,万一剪坏了,主子别怪罪。”
七爷说:“你就不能往好了想啊?自个儿先要求嘛,老想着我干不了,这辈子烂泥糊不上墙。”
定宜诺诺说是,把雕花的紫檀盒子取过来,打开一看,里头黄铜剪子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把把磨得锃亮。七爷坐在圈椅里,她就跪在他腿旁,仰脸说:“是不是得张块白布,把剪下来的指甲包好呀?”
“就这么来吧,又不是宫里女人梳头,没那么多讲究。”他把手伸了过来,“看好喽,别把爷爪尖儿剪了。”
她抿嘴一笑,“剪不了,我仔细着呢!”
于是七爷就那么悠哉悠哉让他伺候了,沐小树是个揪细人,抓拿的力道正好,他眯眼瞧了瞧,他握着他的手,歪个脑袋,剪得专心致志。七爷又把眼睛闭上了,就这么挺好的,比在外头喝花酒舒坦。瞧着满世界花花绿绿的粉头儿,眼前晃悠的就一个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回来看着他呢。
只不过王爷很苦恼,这可怎么办呢,弘策怪模怪样的,兄弟俩要是栽在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凑热闹吗!他知道老十二对沐小树不一般,横竖弘策是光棍汉,倒不打紧,自己呢,有家有口也动这凡心,简直不像话。
这小子有什么妖术吧?他觑眼朝他瞧瞧,也一般啊,就是长得俊点儿,耐摔打、脾气好点儿。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呀,乡巴佬、土包子、见人点头哈腰装三孙子,要腰杆 儿没腰杆儿、要气性没气性……不过这也是出身造成的,怨不得他。七爷琢磨琢磨,不能把人怎么样,往后是不是照应着点儿。往上提拔提拔,好让他将来的子孙受点荫泽,不必像他这样压弯了脊梁。
真是想得太周全了,七爷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高瞻远瞩过。他重新阖上眼长叹一声,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瞧上谁不好,瞧上个小子。往后不打算生儿子了?没儿子谁来袭他的爵呀,谁来给他养老送终啊?
玩玩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