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一双锐目投向林止。谁料那人也不慌张,放下妹妹,俯身跪倒:“果真是大巫。小子林止,多有冒犯,还请大巫见谅。”
这两人果真见过!田恒皱眉道:“林郎可见过大巫?”
林止坐起身,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之前为接舍妹,路上驾车匆匆,冲撞了大巫车驾。当时吾便猜,这乘坐宫车的巫者,会不会正是设馆神巫,未曾想果真如此。看来是上天指引,让吾来寻大巫。”
他容貌本就不差,说的又极为坦然,看起来十分诚恳。田恒心底却冷笑一声,偌大宋都,真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是不是机缘巧合,楚子苓无法分辨,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男子都足够恭谦守礼,明明跪在面前,还分出一手牵着妹妹,这份自然细腻,装是装不出的。
目光落在一旁那娇小的女童身上,楚子苓问道:“敢问林郎,可是令妹有恙?”
林止神色微暗,低声道:“正是。舍妹自幼体弱,寻便商丘巫者,也未能治愈。若大巫能让舍妹康复,吾愿奉上十牛百羊,锦帛两车。”
十牛百羊,锦帛两车?怕是卿士之家也不过如此了。楚子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道:“请令妹上前。”
林止立刻抱起妹妹,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把她放在大巫面前的矮榻上。许是不常见外人,那女孩儿脸色发白,死死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林止柔声道:“娇娘勿怕,大巫可为汝祛疾……”
然而如何温言,对方依旧满面慌张,不肯松手。
见状,楚子苓道:“无妨,牵着她亦可。”
说着,她伸手握住了小女孩细瘦的腕子,仔细号起脉来。片刻后,楚子苓眉头一皱,轻轻撩起了面上纱帐,仔细看了看那女娃的手指,又检查过五官面色,方才问道:“她今年几岁?”
林止立刻道:“年方八岁。”
这个答案可有些出人意料,这女娃的体形,一点也不像个总角孩童,实在太过瘦弱。
“平日可有胸闷气短,心悸乏力?”楚子苓又问。
“有。娇娘曾数次晕厥,故而吾都不让她下地行走。”说着,林止怜惜的看了妹妹一眼。
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楚子苓轻叹一声:“此乃先天不足,恐怕寿数有碍。”
面白颊红,身形瘦小,口唇发紫,心悸气促,中医可归入胎怯,乃先天缺损。若是换成西医,则有另一个称呼,先天性心脏病,症状还颇为严重。这样的病,只靠医药是无法根治的,而春秋时代,哪来的条件开刀手术?
这话一出口,林止的双眼就红了,嘴唇颤了许久,却说不出话来。那女童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阿兄莫哭,娇娘不痛的。”
如此娇声劝慰,反倒让林止以袖掩面,良久之后,他终是垂下衣袖,再次拜倒: “无论多少钱帛牛羊,吾都能出。但求大巫试上一试……”
这楚巫不同于他往日所见之巫。只是片刻,就料中了娇娘的病情。他不求别的,只求妹妹能平平安安,多活些时日。
见病人家属这幅模样,楚子苓沉吟片刻,终是道:“若是能寻来几种药材,我可开个方子,为令妹调养生机。”
中医里针对心脏类疾病,也有不少方子。根治是没什么希望,但是益气宁神,培元固本,却不难做到,只是方中有几位药材只在北方出产,特别是党参这一味。最上品的党参,产于山西上党,在这个时代,应该位于晋国境内吧?也不知能不能寻到……
然而她的疑虑,林止全不在乎,立刻道:“吾那商铺就在粮坊,宋地药材都能购得!若还不够,便派车队行走列国,必取回大巫所需之药!”
粮坊!楚子苓这才恍然,怪不得他能拿出十牛百羊,原来是这个时代的大商人。也是,恐怕唯有商人,消息才能如此灵通,在自己坐堂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楚子苓也不再迟疑,把几种要用的药材描述了一番:“你可先去寻来,若寻不到,我再画图给你。”
此刻林止哪有不应?连连叩首,又恭敬无比的奉上诊金,这才小心抱起妹妹,准备告辞。
谁料他刚刚起身,楚子苓突然道:“林郎不看看自己的足疾吗?”
身为医生,楚子苓怎会看不出对方腿脚不便?虽然长袍遮住了双腿,但是他行走的姿态,不像是双腿残缺,而似脚跟不能着力。即便如此,他登门求医,也未曾提及一句,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妹妹身上,楚子苓怎能不多问一句?
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还未答话,怀中女娃已经欢喜的问道:“大巫能治阿兄足疾吗?”
“娇娘……”林止有些尴尬,想要劝住妹妹。
楚子苓却已开口:“不看怎知?恰巧今日还能再诊一人。”
眼见大巫发话,妹妹也眼巴巴看向自己,林止这才坐回原位,犹豫片刻才道:“其实吾这足疾也不甚严重。平日行走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楚子苓并不听他辩解:“还请林郎伸足,容我细看。”
房中并无外人,林止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大汉,又犹豫了片刻,才改成箕坐,伸出了右足。因为入室求诊,他未穿足衣,那只脚瘦而颀长,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得十分齐整,就跟他本人一样,文雅端方。
大巫施法,莫说看看裸足,就是脱光衣衫也是常见。然而见子苓就这么大大方方握住那男子的足踝,细细察看,田恒只觉眉头都扭成了一团,只觉这情景十分扎眼。
好在只是按了几下,楚子苓就松开了手,边取过布巾擦拭,边问道:“林郎是何时伤到的?”
“两年前外出行商,不小心跌了一跤。自此右足就有些不爽利,时时犯痛。”林止面上微红,收回了脚,重新正坐。
果真是跟痛症。楚子苓微微颔首,这病就是足跟受伤后血行缓慢、瘀血阻滞,导致脉络被阻。最好的法子是艾灸,但是她很难进行整个疗程。
只想了片刻,楚子苓便道:“我先配几味药,你每日用热水煮过,先蒸再泡。同时按压足心痛点,顺法沿阳筋膜推擦,至足底发热。如此十日,再来复诊……”
“大巫可是忘了朔望之期?”田恒突然插了一句。
十天可不到朔日,楚子苓却道:“正巧林郎在坊间寻药,我会抽空出宫,看看都有什么可用的药材。”
她本来就要找药的想法,现在多了个大商人帮她找,岂不事半功倍。
林止立刻道:“区区小事,何足大巫挂念?吾必收齐坊间药材,送到府上。”
他的神情依旧诚恳,几乎称得上欣喜了。楚子苓笑笑,起身去药房配药。田恒则若有所思的看了林止一眼,闭口不再多话。
很快,药物配齐了十日之份,林止取了药,再次谢过,奉上诊金,这才抱着妹妹走出了屋舍。田恒跟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登车离去,才提高音量,对仍守在门前的闲汉们道:“今日诊毕三人,各位请回。若有求诊,朔日赶早。”
听到这话,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
“怎地三人了?不是才进去两个吗?”“那人治好了吗?为何不说?”“定是治好了吧?吾看他面上带笑呢……”
也不管这纷乱闲话,田恒关上院门,转身回屋。此刻楚子苓已经摘掉了纱帽,坐在向阳的窗边休息。每天只看三例其实算不得多,但是刚开业,精神压力还是有些的。所幸一切还算顺利……
正想着,田恒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开口便道:“今日之事,定要转告右师。”
第53章
转告右师?为何要告诉华元?
楚子苓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今日这些人,是冲右师来的?”
“不错,外面还有人鼓动国人,想要趁乱生事。如此煞费苦心,背后定有人指使。”田恒面色肃然:“一个楚巫,在宋国无亲无故,就算得宋公看重,每月出宫两次又能碍到何人?倒是右师,离宋数年,归来就独揽大权,还不知有多少人怀恨在心。而你,恰恰是个破绽。”
他没把话说完,楚子苓就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确是华元最大的破绽。来历不明,据称法术极高,还要给国人诊病。其中只要有一点出了纰漏,立刻会成为攻讦华元的借口。就如今日送来的暴盲患者,万一没有治愈,谈何神巫?传扬出去,可就是大大的丑闻,定能让举荐者,也就是右师华元颜面无光。若华元威信扫地,夺起权来,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针对华元的靶子,楚子苓一时无言。这挣来的生机,岂不又成了如履薄冰?
“若是告诉右师,会不会生出祸端?”良久,楚子苓才把疑虑问出口。
华元可不是个端方君子,若觉得麻烦,说不定直接就把她处理了。
“你在宫中过得如何?”田恒没有答话,反而问道。
“宋公待我甚好,还同巫祝相交,研习术法。”楚子苓答道。
田恒挑了挑眉,他之前没问这事,就是看她气色不错,在宫中肯定随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跟巫祝搭上关系了。
不过听到这话,他的神情也放松起来:“若是如此,华元便不会随意动你。相反,还会用你作饵,引更多敌人现身。”
如果她巫术不济,也没法让宋公信任,或者招惹了宫内大巫,华元说不准会断尾求存。然而子苓非但展露神术,还跟巫祝相交,华元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身上抹黑?相反,他只会寻那些敌人的麻烦,并且尽心竭力维护子苓,稳固自家权威。
“那我就要跟华元绑在一起了?”楚子苓问道。
“自你进入宋宫,便同他绑在了一起。” 田恒的目光中,带出了些探究,“只看你想不想在此立足扎根,更进一步了。”
她想吗?许久之后,楚子苓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屈巫还在楚国,不知何时出奔。唯有自己在宋国立足,才有可能掌握资源和舆论,破坏他的计划。为了这既定的目标,她才选择踏入泥潭,怎么能轻易放弃?
听她应下,田恒心中却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惋惜。很快,他便转了个话题:“那林止,也有些不妥。非但今日登门,还在路上偶遇,怕是故意为之。所有大商,背后都少不了公族掌控,说不定是有人指使。”
“若是有人指使,今日之事岂不惹人生疑?”楚子苓皱了皱眉,“也许只是心切,想为妹妹求诊。”
正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受人指使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而且他那妹妹是先天缺损,怕是问过不知多少巫医,就算自己治不好,也很难成为攻击的理由。刻意拿这个陷害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引来华元震怒。他一个商人,能挡住右师的雷霆一击吗?
这道理田恒何尝不懂,然而还是哼了一声:“待我探探他的虚实。”
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