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阻拦,还帮他撩帘:“右师请。”
华元冷哼一声,弯腰登车。放下车帘,田恒看了眼外面那俩焦急不堪,生怕被抢走诊治机会的宋兵,不由在心底暗叹。子苓这法子,着实有用啊。
登车之后,华元才发现车中只点了一盏灯,焰火幽幽,更衬得居中那拢着纱屏,一身黑衣的女子诡谲莫测。
看她还知用黑纱遮面,华元先松了口气,才道:“敢问大巫是何用意?不怕暴露行迹吗?”
华元可不信她冒险给人治病,真是一片好心。如此施为,定有所图!
面对如此质问,那女子也不撩开面上轻纱,只是道:“右师多虑,吾只是受人恩惠,报答一二。”
“报答?”华元简直都气笑了,“乱我军心,便是报答?”
“不需钱帛就能治病,敢问右师,军心可乱?”那女子声音并不很大,亦不娇美,只是平平淡淡,一针见血。
华元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在宋国请一个大巫需钱几何,他怎会不知?更别说这种真能治病的神巫了。哪怕一日只三人,走到国境时,全队兵士也能诊治一遍,如此非但不会乱了军心,还能让兵士们感恩戴德,替他收买人心。
然只迟疑片刻,华元便道:“汝那刺鬼之法,怕是楚地都无几人会用,若是旁人知晓,总归不妥。”
“右师可问过诊病之人,吾用的是何法?”那女子不答反问。
华元一时语塞,他还真没问过。难道不用刺鬼之法,也能诊病?
见他不答,那女子似也隔着黑纱望来,竟道:“右师可是来治腰疾的?”
华元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胡言乱语!汝还当收敛行迹,不可败露!”
说着,他也不管失不失礼了,转身就走。
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楚子苓这才吁了口气。这一关,算不算闯过了?
在仔细听田恒讲述了宋人脾性后,她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能跟在华元身边出使的兵士,十有八九是公族或国人,宋国公族势大,国人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怕是华元也不愿得罪太过。那么给这些人诊病,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宋人重巫,对于手到病除的大巫是否尊敬,怕是不用多问。只要一路上拉拢足够多的人心,华元就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届时不论是半途扔下,还是带她一起去宋都,此刻打出的名气,都会成为她最好的护身法宝。
楚子苓确实不知道怎么做个“神巫”,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做个“神医”。限时限人治病,用应急手法解决一些表面问题,把展现医术的法子稍加更改,就会成为神鬼莫测的巫术。
一路跋涉,不论是驾车还是步行,谁都少不了点腰酸腿痛的毛病,况且这些人还都是当兵的,难免有些各种旧伤。就算身体着实健壮,自觉什么病也没,一个春秋人,肚里还能没几条虫吗?喝生水,吃未曾烤熟的肉,还有楚地各种各样的寄生虫,一丸打虫药下去,效果不言自明。
而恰巧,她之前给田恒的救命药包里,有不少使君子做成的虫药。加之往宋国这一路穿行湖北,让田恒外出寻些雷丸,也不算难。这两味药在手,真不怕打不下虫来。
有病治病,没病打虫,加之前来看诊之人,都要闭目接受诊治,就算用了金针也不会觉察,只会觉得巫法神异,不敢妄加窥测。为了确保“疗效”,诊病时,楚子苓还会背诵一些《素问》或是《灵枢》里的章句,不过不是用先秦语言,而是用两千多年后的读法。再正经不过的发音,听在这些人耳中,怕是跟殷语无异吧?
一重重保险下来,终于取得了效果。华元信还是不信,已经是次要,他手下人全都相信,才是重点。只看那人,下来要会如何打算了。
“下一个。”楚子苓再次开口,不多时,又有一个着甲的汉子诚惶诚恐的上车,见到她就赶忙下拜。楚子苓也不阻止,只按部就班,开始诊病。
下了车,华元气恼之余,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腰痛的事儿,可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巫医怎能一眼看出?
这可不行……如此下去,队中兵士全都知晓了有个神巫,他还如何下手?得想个办法,证明此人不过招摇撞骗……
略一思索,华元想出了条妙计,连忙招过从人,细细吩咐起来。
第46章
“我看那华元,不会善罢甘休。”喝了一口新得的酒浆,田恒皱了皱眉,似乎不大满意酒水滋味。
这些日子给宋兵们诊治,钱帛是没收,但有不少人趁着扎营歇息时猎些野物,寻些药材、酒水献给大巫,倒是让田恒跟着打了个牙祭。
不过兵士们再怎么敬重子苓,只要华元不松口,他们的处境仍是不妙。偏偏那人自前几日来过后,就没再出现,也不阻止其他兵士前来诊病。这就有些古怪了,怕是还有后招。
“不过见招拆招。”楚子苓面上没多少表情,随手翻检着药材。她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必须有名望,必须成为实至名归的“神巫”,也唯有这样,才能在大多数场合保住自己。幸好春秋时代,唯有楚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其他诸侯就算信奉巫者,也不会把自己当成群巫之首。做个神巫,倒是比旁的安全。
当然,要是走到最上层,治不好诸侯,被杀的可能仍旧不小。春秋时,光是类似的典故便有三四起,就算到了明清这样的封建社会末期,太医若是施错了药,害得天子不治,也是要承担责任甚至殉职的。这也是为什么楚氏先祖会留下遗言,让后世子孙尽量避开太医这个职业的缘故。
但是现在,她没有多少选择。不论是成为民间的大巫,还是成为诸侯御用的巫医,她都必须先闯出些名堂才行。也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不再拖累旁人。
手上动作一滞,楚子苓突然道:“若是离开这里,你会再去寻剑吗?”
她并没有忘记田恒最初的目的。宋国哪有名剑?怕是还要到吴越才能寻得。
田恒随意应道:“且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她安顿下来?楚子苓摇了摇头:“你已救了我一命,不必留在这里了。”
明明身在险境,无依无靠,还想赶走自己唯一的依仗?看着那女子几乎称得上倔强的神情,田恒不由嗤笑:“你倒管起我来了?腿长在我身上,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这话听起来大大咧咧,楚子苓眼角却是一热。谁曾想,当初几乎条件反射的救治,会换来如此的舍命相陪?也许这便是春秋的侠义,是春秋的恩情。
不再多言,她又垂首,继续手边的动作。
看了眼那又消瘦了不少的女子,田恒轻哼一声,靠在一旁喝起酒来。
※※※
“真寻到了瘿人?”华元面露喜色,赶忙追问。
“是瘿人,整村都是。”那从人面色颇有些古怪,“只是这等怪病,寻来作甚?”
瘿人向来有不祥之称,他们宋人是最不喜这等病症。如今都走到了陈国边境,再过几日就能归宋了,何必多此一举?
华元却哼了一声:“此事无需多问,明日车队要停在那村落附近,吾有大用。”
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巫医是他偷偷塞进车队的,旁人根本无从知晓。回了宋境如何处置,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偏生这女子极不安分,非要给人诊治,还在短短十来日内,使兵士敬若神明。如此一来,别说杀了,就是扔在半道,怕都有人不依。国人是好鼓动不假,但是发作起来,也让人头痛。为了不失军心,只能换些委婉的法子。譬如说,找出个不治之症,让她威信尽失。
而轻易能寻到,又无药可医的病症,还有什么胜过瘿人吗?
自觉想了个妙法,华元又高兴起来,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腰背。这两天怕给那巫医增添声望,他都不敢上前,也不知那女子是否真能治腰痛。实在是可惜了。
往榻上一躺,华元也不管那么多,须臾便陷入梦乡。
第二日,车队行进的方向,稍稍有了些偏离,还未到晌午,就听有人在外面说道:“大巫,路遇邪地,右师有请。”
邪地?什么邪地?
楚子苓和田恒对视一眼,四目皆是了然。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请右师少待。”楚子苓冲田恒点头示意,让他先下车拦着点。自己则转过身,对镜梳妆起来。
这可不是当日胡乱涂抹的巫纹。拿着柳木碳条,楚子苓先细细加重眼线,画出眼影,随后用深色油墨在颊骨、腮边描摹卷草、云纹图样,画完脸后,再在额心点朱,绘出翎羽。一张迥异以往的面孔,出现在昏黄的铜镜中。那称不上美,反而有几分凌厉,几分妖异,犹如误闯世间的精魅。
这样的打扮若是让蒹葭见了,怕是会惊呼出声吧?
楚子苓放下铜镜,挑帘下车。
当双足落地,一张面孔展露人前时,别说等在一旁的从人,连不少兵士们也吓退了一步。谁曾想,那带着面纱的大巫,竟是此等模样!莫说那华美可怖的巫纹,只一双黑眸,就冰寒冷冽,似能洞悉万物,让人不敢逼视。
田恒的眉峰也挑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亦如往常,站在了楚子苓身后。
“大,大巫这边请……”被这幅妆容所慑,那从人弓腰屈膝,颇为卑微的做出相请姿态。
楚子苓也不多问,跟着他向停在道边的车驾走去。
华元早已下了车,正背手站在路边,在他面前,还有十几个人跪着,除了为首几人外,大多衣衫朴素,瑟瑟发抖。
那从人禀道:“右师,大巫请到了。”
华元这才转身,当看到那巫医时,也是一怔。黑袍墨面不算奇怪,但这女子当初有如此气势吗?那蜷缩颤抖的身影,莫不是他看错了?
不过毕竟身居高位,华元很快回神,微笑开口:“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路遇邪地,心有不安。还请大巫驱邪除病。”
说着,他一侧身,对那些跪在道边的人下令道:“尔等抬起头来,让大巫瞧瞧!”
听到命令,那群人哪敢不从,都抬起了头。这一下,后面队中发出了一声轻嘶,不少人都叫了出来:“是瘿人!瘿人!”
只见面前男女老幼,人人颈间都长着硕大肉瘤,眼突口歪,面目可憎。还有几个显出痴傻神色,一看就不似常人。
这是瘿人村啊!怎会撞到这里了?不少兵士都开始嘀咕,更多则指望大巫展现神通,祛除鬼祟。毕竟瘿病乃邪病,一旦发作,遍地皆是,连子孙都无法逃脱。他们冒然撞上,可不想也如这些人一般。
华元略带得意的望了过来。这病,他可是着意选过的,如何能治?若是在众人面前露怯,这神巫的名头就别想保住了。
田恒也皱起了眉,他从未见过这等病症,但是华元专门找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