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自谦,郑姬反倒生出些感慨:“又有谁喜拘束呢?若是大巫不愿待在宫中,吾倒可问问君子,看看他能不能带汝出宫……”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听的!手都快要抖起来了,她努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若真如此,还要谢过夫人。”
气氛顿时又好了不少,艾完之后郑姬也不闲聊几句,便起身而去。等人走出了大殿,楚子苓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这算是成了吗?郑姬真会让人带她出宫吗?怕是之后两次复诊还要趁热打铁,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深深吁了口气,楚子苓又想起来仍未出现的申公巫臣。今天怎么不玩偶遇了?还是楚王突然犯病,让他没了勾搭人的时间?那两人究竟要如何暗通款曲,又何时出奔?对了,若是郑姬离开,她能跟着走吗?留在楚国似乎也不太安全……
脑中纷乱,楚子苓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巫舍,郑姬有些郁郁不欢的坐进肩舆。她今日明明按时到了,那人怎地不曾出现?难道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诗中含义?亏她今日专门带了这么多心腹,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心中气闷,连肩舆坐起来都觉颠簸,郑姬刚想下令,让抬舆的健妇慢些走,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人。那不正是申公和他那婢女吗?
惊喜交加,郑姬突然高声道:“吾金钗少了一支!阿元,快回巫舍找找!”
虽然带了不少心腹,但是这阿元,是她那继子黑要安排在身边的,不好买通,自然要打发出去。
阿元不疑有他,匆匆折回巫舍,郑姬则命仆妇落下肩舆,停在路边。这时,那两人已走的近了,就见那婢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吾家家主想与夫人一晤。”
听到这话,郑姬只觉心跳怦怦,提高了音量:“尔等退避。”
所有仆妇和那婢子尽皆躬身退下,就在此时,舆厢纱帐轻动,被一只大手撩开,那男子出现在郑姬面前。面容依旧端正,然眼眸深深,炽烈情浓,似能望入心底。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孟浪,郑姬有些受惊,旋即有生出薄怒,嗔道:“申公有何教吾?”
这申公原就说过她的坏话,如今又来撩拨,怎能不让人气恼?郑姬本以为,她会听到那人狼狈致歉,或是说出几段酸诗,吐一吐衷肠。然而那男子直直凝视着她,开口道:“若夫人归郑,吾必聘之。”
那声音,没有犹疑,亦无作态,只简简单单,犹若盟誓。郑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当初几个入幕的情郎,哪个曾如此对她?谁人不是有妻有妾,怎会向她求娶?
然而心潮起伏,情难自己,郑姬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了,强忍着咬牙道:“吾身在楚地,如何归郑?”
家中还有黑要那继子看着,门都不便出,如何归宁?
屈巫却似料到了有着一问,立刻道:“连尹尸身还在晋国,郑、晋素来交好,自要会郑迎丧。”
这是再正大光明不过的理由了。当年连尹襄老亡与邲地,连尸身都未寻回。归郑迎丧,借郑侯之力,寻回夫君尸身,这是连黑要都无法阻止的。
郑姬心头一动,又道:“那君子奔郑,何来聘礼,又何如自处?”
出奔这等大事,又其实能拖家带口?若是没有钱帛美玉,如何聘她?两人又如何在郑地安居?
“吾会力促楚齐结盟,借出使齐国之机,携汝投晋。”屈巫的音色沉稳,思绪清明,简直如同殿上面君。然说出的,却是这等背主、弃家的大事。
这只言片语,却让郑姬心跳的愈发快了。他不曾欺她,亦想好了两人退路。申公乃能臣,若是投晋,何愁不被重用?而她,终能逃离楚地,避开冷眼,有人愿为之抛诸所有,倾心爱慕。
见郑姬面上绯红,却不作答,屈巫再次问道:“汝可愿嫁吾?”
郑姬喉中一哽:“妾所愿也。”
听到这话,屈巫面上绽出笑容,握住了佳人柔荑:“待大王身故,汝便自请归郑。”
捏了捏那只小手,他起身想走,郑姬却反握住了他的手,急急道:“若旁人知晓,如何是好?”
屈巫笑着安慰道:“夫人勿忧,只在府中静待即可。近日切莫出门了。”
说罢,那只手从掌中滑开,纱帐落下,遮住了郑姬的视线。若非掌中余温尚存,这番对谈就似大梦一场。郑姬轻轻把手掌压在了胸口,似要按下那怦怦心跳。怎会有人,如此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个声音:“夫人,奴无能,金钗未曾寻到……”
是阿元回来了。郑姬勉强打点精神,道:“是吾弄岔了,先回府吧。”
听到女君如此说,阿元也松了口气,重新指挥仆妇,抬起了肩舆。舆厢仍旧轻晃,郑姬却不再觉得烦躁,反而飘飘欲仙,神不守舍。一直等回了连尹府,换了新衫,才想起之前应那巫医之事。
真要去求黑要,多生事端吗?郑姬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屈郎都让她闭门不出了,何必为个巫医麻烦?指不定她还能给大王诊治,得些赏赐呢?若不爱虚名,何必进宫!
只是须臾,郑姬便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闭门不出。
第38章
送走郑姬后,不多时竟然有一名仆妇折返,说是寻落在殿中的金钗。楚子苓顿觉不对,果不其然,钗没找到,那仆妇匆匆离去后,屈巫便出现在了巫舍。为何会如此凑巧,怕是不言而喻。
不过楚子苓并未表现出异样,依旧如往日一般施艾。倒是屈巫,指尖一直轻点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中,艾灸很快结束,屈巫临走时,突然问了句:“明日仍需施艾?”
楚子苓颔首:“正是,最后一次,还请申公莫要半途而废。”
屈巫看了她一眼,随口应下,便出了大殿。楚子苓心头微紧,郑姬也只有两次艾灸了,两人又会如何发展?若是屈巫说不,郑姬会带她出宫吗?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对这两人,便有一位意料外的客人登门。
“公孙为何派你前来?”楚子苓压抑不住心中惊讶,开口问道。来者乃公孙黑肱身边傅姆,这等自小陪伴的奴婢,怕是比家老石淳更受信重。
那老妪不紧不慢的遣退了屋内仆妇,方才低声道:“公孙吩咐,请大巫近日多多收敛,切莫展露术法,亦不可自荐为楚王诊病。”
楚子苓一愣,没想到公孙黑肱派人前来,竟是为了这个。这是楚王病的实在太重,怕她冒然去治,导致失手吗?
见她似还有疑虑,老妪立刻道:“楚王若是不治,身边伺候的奴婢巫医皆要殉葬。大巫当慎之又慎。”
听闻此言,楚子苓只觉冰寒入骨,不论是奴仆还是巫医,全都要殉葬?若非王后不信自己,那她现在怕已经成了那群巫医中的一员了。就算医术再怎么高明,又岂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缓缓点了点头,楚子苓正色道:“我记下了。”
知她听进了劝,那老妪松了口气,又道:“田壮士还说,若楚王身故,许大夫会助你出宫。还请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田恒没有离开楚国?许偃能救她楚宫?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热意翻涌。这两人的承诺,绝对比郑姬可靠多了!
重重点了点头,她道:“我记下了,有劳诸位。”
※※※
“只是娶个女子,家主何必奔晋?”亲随跪行一步,急急问道。骤然听闻如此大事,任他经历再多,心中也是惶恐。
屈巫却不动声色,端起手边蜜水,饮了一口:“若王崩,掌权者何人?”
那亲随一愣,立刻道:“必是王后。”
太子不过十岁,如何理政?然王妃樊姬手腕非凡,定要替儿子谋划,助他坐稳王位。
屈巫却摇了摇头:“非也,大权将握在公子婴齐手中。”
樊姬是个贤后不差,但并不掌兵。为了控制朝政,势必会重用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如此不但能分权,还能用他们彼此牵制,使之难争大位。如此一来,太子可安。然公子侧好饮无节,公子婴齐有勇却贪,两人共处高位,必有相争之时。谁胜谁负,还难猜吗?
那亲随面色大变:“若真如此,怕对家主不利。”
之前公子婴齐欲占申、吕之地为赏田,被屈巫所阻,故而深恨之,在朝中屡屡相逼。大王在时尚如此,若是让他掌了大权,岂不要害家主性命?
“故而,吾必出奔。楚晋相争,唯晋可投!”屈巫干脆道。
他邀郑姬归宁,不过是顺路而为。最关紧的,还是出逃大计。有了郑姬这个美人相伴,怕是会落个痴情好色的名头,但如此一来,岂不更好掌控?何愁晋侯不允。
“那使齐之事,确能促成?”亲随还有顾虑,齐国先前与大楚之敌,怎能轻易结盟?而两国若不结盟攻打鲁国,家主如何能轻轻松松出逃?
“若大王身故,王后岂会同强齐交恶?唯有连齐攻鲁,方能稳人心,固王位。”屈巫答的自信。他这次出逃,并非如郑姬所想,只孤身逃走,还是要带上能带走的一切。而出使齐国,正是最好的机会。
那亲随终是叹道:“家主智计,愧不如也。”
屈巫微微一笑:“此事关乎生死,切不能让外人知晓。那巫苓曾见过吾与郑姬,还是除去为好。”
巫苓曾给随夫人治过病,而随夫人正是公子婴齐之母,若走漏风声,怕是不妥。当斩草除根。
思量片刻,他便唤过亲随,附耳吩咐。
两人私议,都未注意到一旁跪着的婢子,不知怎地竟微微颤抖起来。
是夜。
房中静谧,没有半分声响。一女子蜷缩在斗室中,用双手紧紧捂嘴,把一切声响吞入腹中。泪水泊泊,沾湿了发鬓衣襟,从旁看去,却只如梦中惊悸而已。
伯弥紧咬牙关,连喉中都觉出了血腥。这两日她一直侍候家主起居,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办事得力,受人看重。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这里防备森严,不会走漏消息。与自己同起同卧的婢子,是否也在身后看着,只要发现不妥,就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自伯弥来到屈府后,就谨小慎微,不敢妄语,又怕得罪旁人,只作不懂楚语。没料到申公也如此想,竟让她在旁伺候,把密议之事听去大半。
出奔?投晋?原来他跟郑姬所说的,竟是此等惊天之举!若是事败,要有多少人丧命,家主岂会掉以轻心?
想那巫苓只是替两人诊病,就要罔送性命,她这个居中传信,亲涉阴私的小婢,能有命在吗?
为何还不杀她?是了,明日家主还会看诊,带上她,巫苓便不会起疑。可明日之后呢?留她又有何用?依旧是乱棍打死,草席裹尸,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啃食干净。她拼了如此久,花费如此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