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同心?你可瞧见了,我与你的长子,虽非同族,衣貌亦异,体肤之下,血脉却是同色,排除成见,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齐?你与安继龙,可谓西南双虎,多少人盯着,想要取而代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而驽犬得利。我此行出来前,三王爷曾有言,你本也是条好汉,惜心性略狭,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于有了今日纷争。安土司本就无意与你敌对,三王爷更盼你悬崖勒马,今日是战是和,我也不多说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来,朝裴右安纳头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从不认输,今日却输的心服口服!是我错了!要杀要剐,全由裴大人定夺!”
裴右安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伊桑土司愿化干戈为玉帛,便是大善,起来。”上前将他扶起,随即转向安继龙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决?”
安继龙心中起先自然愤怒无比,又后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弭了一场祸事,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见伊桑又认错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这里,也只能揭过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铸恶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与你计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绝不轻易罢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饶我儿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这命我先留着,日后随时为裴大人效命。你这里,咱们恢复原先的盟约,一切照旧,我摆酒供牲,照向来的规矩,我向你当众赔罪,让这里的诸位,一道做个见证!”
安继龙原本还以为他在羞愧之下,会说出将安龙关全部让给自己的话,没想到还是算计精明,一点亏也不肯吃,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罢了,转头对着众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摆酒设宴,请裴大人上座,诸位一道,不醉不归!”
……
嘉芙知今日事关重大,等在土司府里,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隐隐听到前头传来筵席鼓乐之声,便猜到裴右安应是平安归来了,没片刻,来了一个侍卫,说大人叫他来传个话,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嘉芙彻底松了口气,开始翘首等着他回来,一直等到亥时,中间出去不知道张望了多少回,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跑了出去,看见裴右安被一个侍卫扶着过来,脚步竟然略微踉跄。
在他边上有些时日了,便是到了这里,时有筵席,嘉芙也从没见他饮过酒,今晚却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让侍卫去歇了,随即抽回那只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里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稳,还是我扶你吧。”
他脚步停了停,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担忧,迟疑了下,终还是没再抽手出来,任她搀着自己,进了屋子。
第33章
嘉芙扶裴右安到了榻前坐下,待要叫人送茶送水进来服侍,一个转身,眼角风瞥见他左臂衣袖上沾了些血渗的痕迹,视线一定,大吃一惊:“表哥你受伤了?”
裴右安向不饮酒,但今夜前堂之上,西南众大小土司均在座中,个个彘肩斗酒,豪气冲天,争相向他敬酒,盛情难却,破例也就轮了一回,此刻略略不支酒力,循她所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眼,见她紧紧盯着,双目睁的滚圆,神色里带着惊慌,心里忽然一暖,安慰她:“只划破了点皮而已,并非受伤,无妨。”
嘉芙急道:“血都出来了,你还说无妨!”转身便翻出他先前给自己抹过的那瓶伤药,洗了个手,拿着匆匆跑了回来。
手臂划出的那道口子,早就处置过,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气随了酒力翻涌,这才慢慢又渗了些出来,并无干系,但看她如此焦急担心,定要给自己再敷一遍伤药,便也不加阻拦,坐着不动,默默看着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后小心解开先前侍卫为他缠上的那圈止血带,看到臂上绽开了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有血迹正慢慢地往外渗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但此刻,这伤口却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丝毫不觉可怖,只是心疼万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轻抹止血药膏,又想起那日他给自己擦的时候,刚抹上去时有点辣痛,便微微嘟嘴,凑了些过来,朝他伤口轻轻吹气。
伤口被她吹的凉丝丝的,还有些痒,像根轻羽撩瘙而过。裴右安极力忍着,才没将手臂收回。她的头脸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闻到了散自于她发肤的馨香――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国公府里闻到的来自她的那种刻意的香料气息全然不同,她是轻暖甜润的,他渐渐似乎也开始习惯这种气息,每每闻到之时,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这样的。”
听着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话语,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阵翻涌,醺醺然,慢慢地闭目。
嘉芙敷完了药,小心地扎回绷带,又替他放下了卷起的衣袖,抬眼见他闭目,似是不胜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触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睁眼,抬手略略挡了挡,道:“表妹,我有一事,须和你说。”
他的语气,忽然多了点郑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双眼。
“明日我们便回了,到了后,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语气温和。
嘉芙胸脯仿佛被猝不及防地锤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应过你的事,我必不忘。”
虽然知道迟早他会送自己走的,但就这样从他口中听到了,还是太过突然。
嘉芙实是没准备好,一时心乱如麻,缓过了神儿,努力露出笑容:“谢谢大表哥……只是……现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吗?”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来的两道乞怜目光,以沉默应答。
嘉芙心一点点地下沉。
“……非要现在就走吗?就不能再过些时候?我保证我会听大表哥的话,不和你发脾气,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气……”
嘉芙声已略带哭腔。
又是一阵酒意翻涌。窗开着的,裴右安却感到气闷,喉咙发紧,呼吸不畅。醉意在他胸间,一分分地浓酵。
她是以为他在生气……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缘由,告诉她也是无妨。事已出,再无任何挽回余地,用不了多久,还没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这也是今日调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败的缘由。
“和你无关。是王府那边出了点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为由,恩召世子入京参祭,世子杀了使者,云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怕吓到了她,也仿佛他早已预知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从前不知道这一天将会伴着何种契机到来而已。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数日之前,京中再次来使,皇帝召云中王世子萧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为质了。云中王当时接旨,拖延着时,萧胤棠派人杀了使者,用这种方式,替自己的父亲做出了决断。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应该也快是这个时候,皇帝会向云中王发难,战事爆发,随后云中王入京,登基称帝。
她却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噩梦的开端。
裴右安望着她苍白的一张面容,声音愈发柔和:“若所料没错,战事不久便起,我没法再带你同行了,这里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冲,也远离纷争之地,不至于会受太大波及,应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后,也会有人保护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让什么人去保护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现在回去后的那段时日里,那人或许真的能护住她。
但不久的将来呢?等云中王做了皇帝,萧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权力将翻云覆雨,到了那时候,如果他还没打算放过自己,面对来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护她的人,真的还能护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时候,人又会在哪里?
或许,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别,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再次与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驿舍中碰见时那样,扑到面前这男子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恳求他容许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护枝下,不要就这样将她推离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决定了,再不会更改。
她呆呆看着他。
他沉默着,片刻后,似涌上一阵醉意,和衣卧了下去,闭目,用平静的声音说,她可以回房了,他这里用不着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间和他傍着的屋里,整个人被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了。
知道将来会发生的可怕的事,却无力摆脱,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这才是最大的恐惧。
夜深了,土司府里渐渐安静下来,嘉芙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靠在墙上,侧耳听着来自于隔壁屋里的动静。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半点的动静。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里纹丝不动,就这样坐了良久,终于从床上爬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刚回的时候,醉意或许并没那么深沉,但从他打发她离开后,他的情绪沉郁了下去,随之,醉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铺天盖地淹没。
最后,他甚至做起了梦,他梦到了关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少年扶着父亲的亡灵从战场归京,葬礼刚结束的深夜,怀着悲伤,他去探望卧病的母亲辛夫人。
下人说辛夫人还在小灵堂,他寻了过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独自对着父亲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灵堂口,正要进去的时候,辛夫人忽然对着灵牌低声咒骂,声音是如的此充满怨恨。
“十六年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我认了你从外面抱来的野种做儿子,看着他抢走原本属于我儿子的一切!现在你竟这么死了?”
“该死的是他!他为什么还不死?不是说他活不过十岁吗?现在都已经多少年了?”
可怜的寡妇,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尽悲痛和怨恨之中,并没有留意到少年曾来过,又悄悄地离去。